第五章:归尘
牛爱国这滴水,没蒸发,也没汇进什么大江大河。他沉在了生活最底层的泥淖里。
那夜离了小屋,他像只受惊的耗子,专挑黑灯瞎火的背巷钻。胸口那卷毛票,烫得他心慌。不能坐车,查起来跑不了。只能靠两条腿,往远离县城的野地里走。渴了,掬一口河沟水;饿了,抠出半块揣馊了的馍;困了,就缩在哪个草垛窝棚里打个盹,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得他弹起来。
他不敢想明天,只想下一顿。不敢回头,怕看见追来的影。那崩飞的螺丝、副厂长煞白的脸、吴师傅被撸、马爷焦急的催促,混成一锅粥,在他脑子里咕嘟,熬得他眼珠发红,脚步虚浮。
走了几天,自己也忘了。鞋磨穿了底,脚底板血泡摞血泡。到了一处远离公路的采石场,看见招工牌子,管吃管住,日结,不问来历。他愣愣地看了半晌,走了进去。
石场老板是个黑糙汉子,叼着烟,眯眼打量他几秒,朝旁边扬扬下巴。有人扔给他一把大锤,指指山崖下崩好的石料堆。“砸,碎成拳头大。”
从此,牛爱国就成了石场里的“哑巴”。白天,混在一群同样沉默寡言、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汉子中间,抡起十几斤重的大锤,对着灰白的石头,一下,一下。汗如雨下,砸在滚烫的石头上,嗤一声就没了踪影。石粉漫天飞舞,呛进肺管子,和汗水搅和在一起,糊在脸上身上,结一层硬壳,让他看起来也像块会动的石头。晚上,挤在油毡搭的工棚里,几十条汉子汗臭脚臭屁臭混在一起,鼾声磨牙声此起彼伏。他缩在角落,睁着眼看顶棚破洞漏进的星光,耳朵却竖着,听有没有异常的脚步声。
工钱日结,几张毛票,攥在手心里,汗浸得软塌塌。他舍不得花,攒着,像老鼠囤过冬的粮。偶尔工头心情好,差人去远处小卖部捎回些劣质烧酒,汉子们哄抢着喝两口,驱驱寒气和疲乏。有人递给他,他摇摇头,缩得更深。酒会让人话多,会失态,会暴露,他不敢。
他真成了哑巴。几个月不说一句话,工友只当他是个天生的聋哑人,或是个傻子。吩咐活计用手比划,骂他慢了也用手比划,他只是点头,或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对方,或者干脆看着对方身后的某块石头。那点曾经在图纸上描画省料增效的灵光,早叫大锤砸得粉碎,混进石粉里,被风吹走了。
只有一次,附近村里一台抽水机坏了,围了一堆人干着急。他挑着碎石路过,鬼使神差地停住脚,隔着人缝看了几眼那铁疙瘩。手指头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要拿起扳手。一个村民看见他呆望,没好气地吼:“看啥看!哑巴!滚开!别碍事!”
他身子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猛地低下头,挑起担子,踉跄着快步走开,碎石撒了一路。身后传来村民更大的哄笑声和机器的死寂。他一直走到石场最偏的角落,才放下担子,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肩膀剧烈地抖动,却没有声音。只有石粉,簌簌地从他头发上抖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砸下去,像锤子砸石头,单调,沉闷,看不到头。他黑了,瘦了,背微微佝偻了,手上老茧厚得摸不出指纹。眼神里的那点东西,彻底磨没了,看什么都像看一块待砸的石头。
偶尔,极度疲惫后的深夜里,他会做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没有石头,没有大锤,只有一张干净的图纸,一支笔,还有……还有一盆水,不是冷水,是热的,蒸汽氤氲。可没等他把手伸进热水里,闹钟就响了——其实是工头敲破铁桶的刺耳声音。
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棚里恶臭的空气灌满胸腔。窗外,天还黑着,又要去砸石头了。那点梦境的水汽,瞬间被干燥粗粝的现实吸得干干净净。
他爬起来,默默穿上那身永远沾满石粉的破衣,拿起锤子,汇入那群沉默走向石场的灰色人流里。背影和其他人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找他的那些人,马爷,吴师傅,甚至地区局里偶尔还会提起这个名字的技术员,他们的寻找半径,怎么也划不到这荒山野岭的采石场。他们想象过煤窑的黑,码头的重,甚至南方的潮,却想不到,牛爱国把自己砸进了石头里,成了最沉默、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那三碗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冷水泼过,汗淌过了,泪咽了。如今,连咽什么的味道都忘了,只剩下一嘴的石粉味,嚼不完,嚥不尽。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