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咽泪
吴师傅一句“成了”,像赦令。牛爱国瘫在污油地里,听着窗外瓢泼雨声,浑身骨头缝都叫嚣着酸软,偏生心里那点死灰,叫这雨一浇,竟又冒出丝热气来。
热气没冒多久。吴师傅拎着那改好的部件走了,像来时一样突兀,只丢下句:“等信儿。”马爷拍拍他肩膀,也缩进雨帘里。小屋复归寂静,只剩雨打铁皮顶的轰鸣,还有满地狼藉提醒他,方才不是梦。
等信儿的日子,比出汗时还难熬。兴奋劲一过,冷水泼过的后遗症便泛上来。那玩意儿真行?吴师傅不是糊弄?就算行,又能怎的?老马主任松垮的胖脸总在眼前晃,带着那点讥诮的笑。他不敢出门,怕见厂里熟人问“在哪发财”,更怕听见农机站真用了他的东西——或根本没用。
积蓄见了底。辞工辞得硬气,肚子却不硬气。咸菜馍馍也快接不上顿。房东来催过两次租,话里话外嫌他屋里有股“败家子的穷酸晦气”。他蹲在门口,看雨水在坑洼地里汇成浑浊的汤,觉得自己就是那水上飘的烂叶子,没个方向。
第七天夜里,信儿来了。不是吴师傅,是马爷。老头浑身湿透,嘴唇乌青,不是冷的,是急的。进门就插门闩,声音压得低低的,气儿都喘不匀:
“坏了……爱国,捅娄子了!”
那部件装上用了三天,挺好。第四天头上,县里领导参观,机器突然卡死,崩飞个螺丝,擦着副厂长的耳朵边过去,没见血,却吓飞了官帽。追查下来,说是擅自改装,用的还是报废零件,性质恶劣。“吴老邪梗脖子扛了,说是他主意,当场就给撸了!……可、可人家顺藤摸瓜,问零件谁改的……怕是、怕是明天就找到你这儿!”
马爷的声音像钝锯子拉木头:“吴老邪让我捎话:赶紧走!出去躲躲!别认!认了就完了!”
牛爱国愣着,没听明白。耳朵里嗡嗡响,只看见马爷干瘪的嘴一张一合。墙上的影子被煤油灯拉得忽长忽短,鬼一样。冷汗悄没声地从后脊梁爬下来,黏腻腻一片。方才那点热气,彻底熄了,剩下一肚子冰碴子,硌得五脏六腑生疼。
走?往哪走?认?认什么?他干什么了?不过是想省根管子,想少个人工,出汗出力,怎么就成了“性质恶劣”?
马爷塞过来一卷毛票,皱巴巴,带着老人的汗味儿。“就这些,快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屋里又剩他一个。雨不知何时停了,死寂。能听见水珠从屋檐滴落,砸在下面的破铁桶上,嗒,嗒,嗒,像催命。
他没动。腿灌了铅,钉在原地。脑子里一会儿是崩飞的螺丝,一会儿是副厂长煞白的脸,一会儿是吴师傅那双亮得灼人的眼,一会儿又是老马主任颤动的胖脸——看吧,早说你不行,不光不行,还惹祸。
喉咙口堵得厉害,又干又涩。他想喊,想骂,想砸了这满屋的破烂。可嘴角抽动几下,什么声儿都没出来。眼眶又酸又胀,他死命瞪着屋顶那黑黢黢的椽子,瞪得眼球发疼,把那股汹涌的热流逼回去。
不能哭。哭给谁看?哭了,这祸就不是祸了?哭了,就能回去了?
他慢慢蹲下去,手指头插进头发里,揪着。头皮撕扯的痛感,让他稍微清醒点。屋角那盆洗脸水,几天没倒,浑浊的水面映出他扭曲模糊的脸。像个鬼。
他想起爹娘。要是他们知道儿子没出息挣不着钱还惹了官非,会不会又叹口气,说“这就是命”?想起那个回城的女知青,她要是知道,会不会庆幸没跟了他这号倒霉蛋?
孤独像湿透的棉袄,层层裹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这世上,竟没一个能说句话的人。没一个能替他担半点斤两的人。马爷?吴师傅?他们自身难保。
嗒。又一滴水砸进铁桶。
他猛地站起来,眼前黑了一下。他走到墙角,端起那盆发馊的脏水,看了一会儿,然后“哗”一声,从自己头顶浇了下去。
水冰凉,带着馊味,顺着头脸脖颈往下淌,激得他一哆嗦。这盆水,比老马那盆更冷,更沉,直直浇进心里去。
他抹了一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没哭。眼泪这东西,得值当才流。现在流了,就是认了,软了。
他踢开脚边一个烧黑的线圈,走到那堆吴师傅带来的破书前,翻出仅有的几件还能穿的衣裳,裹了裹,又捡起马爷留下的那卷毛票,塞进贴胸的口袋。
开门的瞬间,夜风灌进来,吹得煤油灯苗猛晃。他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迈出门槛,没回头。
背后是小屋的黑暗和寂静。前方,是更大的、看不清路的夜。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