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无非是饮尽三碗水: 他人泼来的冷水,自己淌下的汗水, 和着血咽下的泪水。 饮罢,或佝偻,或挺直, 骨头里总会长出不一样的斤两。
——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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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泼水
牛爱国蹲在县机械厂门口的青石墩子上,看人。人从东门进,西门出,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铝饭盒,咣当咣当响,像为他这副呆相敲打锣点。他刚被泼了一盆水,从头到脚,凉得透彻。
泼水的是车间主任老马。老马腮帮子的肉松垮垮地垂着,说话时一颤一颤。“爱国啊,”老马说,手指头点着桌上那张纸,是牛爱国熬了三个通宵画出来的技改草图,“年轻人,有想法,好。可咱们厂是讲实际的地方,不是纸上谈兵。你这玩意儿,”他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像是笑,又像是擤鼻涕,“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拿回去,踏实拧你的螺丝钉去。”
那纸被手指点得窝了一个角。牛爱国盯着那角,觉得自己的心也给戳了一下,窝囊地蜷缩起来。他想分辩几句,说这里省料,那里增效,嘴张开了,出来的却是哑巴似的嗬嗬声。车间里别的工人都低着头,锉刀的嘶啦声,榔头的敲打声,格外刺耳。没人看他。那盆冷水,就这么无声无息,兜头浇下。连个响动都没有。
他捏着那卷纸,走出车间。背后的机器声忽然又热闹起来。日头明晃晃的,照着厂区墙上褪了色的标语。他走到门口这石墩子,腿一软,就蹲下了。
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吱呀呀的小车过来,瞥他一眼,没问买不买。知了在头顶的杨树上叫得撕心裂肺。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来,流进眼角,涩得慌。他抬手擦,却越擦越湿。
这不是他头一回被泼冷水。好像打小就这样。想学二胡,爹说那是瞎子要饭的营生;想考县中的重点班,娘说咱家没那念书的命;喜欢隔壁村插队的女知青,人家回城的信都没给他留一封。日子就是一盆接一盆的冷水,浇得他透心凉,偶尔有点热乎气,自己也疑心是发烧了。
手里的草图被汗濡湿了,铅笔线条有些晕开。他慢慢把它展平,抚平那个窝角。纸上的图形在他眼前晃。老马说花架子。或许真是花架子?自己一个高中都没念囫囵的人,真能想出省料增效的法子?那点从废品站淘来的破书,真能顶事儿?冷水泼多了,人自己就从里面开始凉,开始怀疑那点热气的来路不正。
他站起来,腿麻了,趔趄一下。铝饭盒的咣当声远了,下班的人快走光了。他把那卷纸仔细卷好,插进裤兜。屁股兜里瘪瘪的,是刚领的工资,厚度没比上个月多,也没少。他蹬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朝城西租的那间小屋子骑去。
风吹过汗湿的脊背,有点凉。路上有人吆喝卖西瓜,声音嘹亮。他想,晚上吃什么呢?昨天的剩面?还是去街口买两个馍?胃里有点空,但不算太饿。那盆冷水,好像把别的感觉都浇灭了,连饿也不那么真切。
屋门口蹲着个人影,站起来,是厂里看仓库的老马——另一个老马,都叫他马爷。马爷瘦得像根柴,眼睛却亮。
“蹲这儿干啥?”牛爱国下车,掏钥匙。
“瞅你画的这玩意儿。”马爷从身后摸出几张纸,也是草图,边角沾着油污,“你掉仓库门口的,我瞅了半晌。”
牛爱国开门的手停了停。“瞎画的,没用。主任说了,花架子。”
马爷没接话,跟着挤进门。屋里逼仄,一股隔夜的汗味儿。马爷就着昏黄的灯泡看那图,手指头在一根线条上跟着走。
“这儿,”马爷说,指甲盖敲着纸面,“这拐弯,省了一根管子的料?”
牛爱国凑过去看。“啊。从这边绕过去,能接上。”
“这儿呢?这阀安得刁,是不是能少个人盯着?”
“理论上…是吧。”牛爱国觉得那点被浇灭的热气,好像又冒起一丝微弱的烟。
马爷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着别处。“爱国,这盆冷水,泼得早了些。”
牛爱国没明白。
马爷把图小心折好,塞回自己怀里。“这图,我拿去给个人瞧瞧。你,”他顿了顿,“别闲着。人家泼冷水,你就不能让它白泼。得出汗。”
马爷走了。牛爱国站在屋子当中,愣着。出汗?他今天出的汗还少吗?他走到墙角,拿起脸盆,想去水房擦洗。盆底还有一点没倒干净的冷水,晃动着,映出屋顶上那只乱转的苍蝇。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