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初,济南的暑气如火如荼,街道上弥漫着燥热的气息。济南的热浪像一只鼓胀着热气的蝉,我决定暂时远离这座城市的喧嚣与炎热,驾车前往荣成,那座闻名遐迩的避暑胜地,去享受一个清凉的夏天。

我驾车驶过济威高速,那燥热的空气仿佛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尾巴。导航仪上,荣成的坐标闪烁着蓝色的光斑,像一粒等待被拾起的潮珠。六个小时的连续行驶,经过560多公里的路程,我将济南城楼宇的棱角抛在了身后。当第一缕挟着咸腥的东风猛然灌入车窗,扑上脸颊时,睫毛竟真的凝结了细微的霜粒——那是海慷慨赠予旅人的盐晶。荣成的海岸线,便以这般粗粝而真实的触感,撞开了我困守书斋数月的门窗。
济威高速在明光里舒展成银色绸带,车轮碾过黄河故道的沙地时,我听见收音机里传来关于台风的预报。此刻海风尚未触及荣成的礁石,但我已经能想象它在暗夜中低低呜咽的声音。
经过六小时的长途跋涉,我终于抵达了爱莲湾。租住的民宿位于爱莲湾中我岛老鱼村附近的二楼别墅房间里,房东说涨潮时能听见海螺在石缝间吟唱。推开门,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咸咸的海水味,让人心旷神怡。我迫不及待地奔向阳台,感受远处的海天一色,波光粼粼,仿佛一幅巨大的画卷,铺展在我的眼前。

到达荣成后几乎每天下午三点多钟,我们三五老友新朋相约汇合在一起,去爱莲湾的金色沙滩散步。赤脚走进海水里,忘乎所以地相互拍照,这个时间海边人声鼎沸,大人孩子的欢叫声比比皆是,不绝于耳。我们沿着爱莲湾海岸的金色沙滩散步,沙滩此刻变成赭红色的绸缎,在海浪的熨烫下泛着琉璃光泽。
退潮后的滩涂裸露出海参的触须,几只鹭鸶正啄食着潮间带的藻类。被海浪抛在岸上的水母发出幽蓝的光,渔民称它们为“海泪”。我俯身拾起一只,它在掌心像融化的琥珀,微微的电流感让手指发麻。日落时分,滩涂变成金色熔岩的海。远处的钓鱼台礁石群被镀上赭红色,海鸟的剪影在天空书写着古早的渔歌。渔船归港的汽笛声从远处飘来,与浪花的节奏交织成某种古老的乐章。我突然想起博物馆里的那条蓝鲸,此刻它是否在太平洋深处,用脊背驮着整片星空的倒影?
清晨五点,海雾尚未消散,老村的码头已经苏醒。渔民们挑着装满紫菜的竹筐,脚下的青石板被盐粒打磨得像磨砂玻璃。好友送来一顶带着花飘带的草帽,我们一行人赤脚踏入凉爽的沙滩。滩涂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盐粒,在晨光中闪烁如碎钻。

海浪层层褪去,岩缝间藏着蓝蟹的银色钳子。有经验的老人能从贝壳的纹路判断潮汐的方向,从沙丘的弧度猜测暗流的位置。他们谈论着台风的走向,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场久远的梦。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整个滩涂变成流动的金箔画。老人们把收获的海货码在木船边,准备运往集市。我蹲在船边,看着几尾跳动的比目鱼在水中挣扎,突然意识到这些生命将在几小时后成为餐桌上的菜肴,而此刻它们的每一次摆尾都是对大海最后的致意。
海浪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动作,可它们的每一次起落都在改变沙滩的形状。就像我们的日子看似周而复始,其实每分每秒都在雕刻着生命的轮廓。滩涂暮色的绸缎与呼吸的沙滩,抵达那香海,恰是潮水敛起裙裾的时刻。一片浩大的金箔铺展眼前,沙滩果真如一块巨幅的绒毯,被无形的手精心织就。赤足踏上,细沙温软地包裹脚掌,底下却藏着白日曝晒后倔强的余温。每一步,都陷入一种奇异的温柔与踏实。低头细看,每一粒沙竟都裹着微小的盐晶,夕照之下,碎光粼粼,仿佛整片海滩都在均匀地、无声地呼吸。

我们都像个孩童似的模样,向湿润的滩涂深处试探着踩去。脚背瞬间被凉意缠绕,那淤泥细腻如被月光浸透的绸缎,从趾缝间柔缓溢出,发出一种类似大地叹息的微弱声响。不远处,一个弯腰的孩子,正屏息凝神去戳滩涂上某个神秘的气囊小孔,指尖未及,一只青蟹的暗影倏忽掠过,细爪轻搔了他的脚踝。惊起一串清亮的笑,裹着盐粒的脆响,溅落在渐浓的暮色里。
荒草在滩涂边缘摇曳,夕照为它们抽出了银色的穗子。归巢的海鸥掠过,翅尖轻盈地剪碎了海面亿万点熔金。远处,收网的渔船成了剪影,桅杆上悬着渔火,摇曳如从泛黄古籍里不慎滑落的萤火虫。滩涂在暮色里彻底幻化为流沙的缎面,我站立其上,裸露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清晰地留存着潮水刚刚退去时那湿润的指纹——这是大海最私密的印鉴。
翌日,日头西斜至四点钟的熔炉。车窗摇落,海风再次裹挟着粗粝的盐粒扑来,睫毛又结了一层薄霜。此时的沙滩,被斜阳烧灼,竟真如一片灼热流淌的琉璃缎面,赤脚已不敢久驻。礁石群沉默地矗立,轮廓锋利,在强光里凝成浓墨的剪影。海鸥的盘旋是光的魔术师,它们的翅膀每一次扇动,都搅碎了海面熔金般的平静,亿万点碎金随之跳跃、飞溅。
人们涌向浅滩。孩子们在浪花的碎玉上尖叫着跳跃、奔跑,小小的身影仿佛在浪尖起舞。一位父亲的肩头稳稳驮着幼子,也驮着沉甸甸的夕阳;母亲的裙裾被海风鼓胀,兜满了咸涩的风,也兜满了流泻的霞光,成了盛接落日的奇异容器。赤脚踏浪的人群,像一道被潮汐精心编织的绒光带,每一次浪花的触碰,都让沙滩泛起细碎的银鳞,转瞬又被抚平。
我弯腰,指尖触及一枚被潮水遗弃的螺壳。它表面光滑,布满奇异的纹路,俨然一部被潮汐反复打磨、注解的古老典籍。将它贴近耳廓,里面贮藏的、压缩的、远古的涛声,便轰然在耳畔碎开,带着亘古的回响。退潮后的滩涂袒露胸怀,昨日的残梦无所遁形:一只海星静静伏在暗褐的礁石上,橙红鲜艳,宛如一颗被粗心遗落、暂时搁浅于凡尘的星辰。此刻,整片沙滩都化身为一架巨大的光的织机,每一道水痕,每一缕风,每一道变幻的光影,都在不知疲倦地编织着暮色那华美而瞬息万变的绒毯。
篝火碎裂的歌声与永恒的星盏,海岛文化节的序幕,是在晚霞尚未燃尽的余烬里拉开的。舞台骨架支起,灯光次第点亮,竟像是截取了一段银河的脊梁,横亘于暮色四合的海滩之上。孩子们追逐着不断破碎又重生的浪花,笑声尖锐而蓬勃,被海风一把揉碎,飘散在七点钟悠扬的晚钟声里。巨大的银幕骤然亮起,光影泼洒在沙地上。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海浪拍岸的深沉节奏,竟与舞台传来的鼓点丝丝入扣地重合!沙地上的光斑随之跳跃、旋转,仿佛在应和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潮汐之舞。
舞者的水袖扬起,流云飞霞般舒展,倒映着天上最后的瑰丽;歌手的吟唱乘风而去,在辽阔的海天之间碎裂、重组,最终化入拍岸的浪花,分不清是歌声还是涛声。篝火堆被点燃,光焰升腾,热烈地舔舐着渐深的靛蓝天幕,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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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花,退休教师,经常编导和担任各类公益活动文艺晚会的主持人,多次参加省市朗诵比赛获奖 。是一个热爱有声语言朗诵艺术、背景音像配乐的爱好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