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文学魅力
王侠
许多年过去,我仍记得第一次翻开《林海雪原》的那个雪夜。屋外是北方腊月的小雪,细如谷壳,轻轻敲打窗棂;屋内一盏钨丝灯,灯罩被火烤得微黄,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我十三岁,棉袄袖口沾着化雪的潮气,指尖冰凉,却死死攥住那本书的硬壳——一幅苍茫雪岭的油画封面,一行烫金大字“林海雪原”。书页间飘出微酸的油墨味,与雪夜的冷冽搅在一起,从此在我记忆里定格成“英雄”二字的嗅觉坐标。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部出版于1957年的长篇小说,已在上千万读者心里点过火;我只晓得,一打开就再也合不上:雪深没膝的林海里,突然跃出一支轻骑,马蹄踏起银浪,枪声像冰面上炸裂的脆响;座山雕的鹰钩鼻子在松明火把下忽明忽暗,杨子荣的笑声却像热酒浇在雪地里,嘶嘶地冒白烟……少年人只消一眼,就被卷进那片零下四十度的滚烫世界。
多年后,我重读此书,灯光换成LED,窗外雪已稀薄,书页却愈发沉重:它不仅是一部剿匪传奇,更是一面折射时代与人性的多棱镜。于是,我试图在今夜——当城市上空仅剩零星雪意时——重新梳理这座“纸上雪岭”,让冰原上的火光再一次照进人心。
《林海雪原》的故事骨骼并不复杂:1946年冬,东北民主联军一支三十六人的小分队,深入牡丹江莽莽林海,剿灭盘踞在威虎山的匪帮。但若把它仅仅看成“抓土匪”,就忽略了曲波在结构上的匠心——全书并行着两条长河:
一条是“雪”,冷峻、辽阔、沉默,象征自然之威与时间之漠;
一条是“火”,滚烫、迅疾、喧哗,象征人之勇与群之暖。
雪原不断吞噬火:零下四十度把呼吸冻成霜,枪栓得靠体温才能拉开;
火又不断熔化雪:篝火旁烤化的雪水流成小溪,战士们把冻成冰坨的玉米饼放在怀里焐软,彼此的体温在夜里交换成生死与共的誓约。
曲波最动人的地方,在于让这两条河始终处于“相持”而非“胜负”的状态——雪没有败,火也没有赢,英雄主义正是在这无尽的拉锯中闪耀。于是我们看到:
李勇奇背着受伤的栾超家翻越“大秃顶子山”,雪把眉毛粘成冰刷,却挡不住他哼出的二人转小调;
杨子荣在威虎山匪巢里举杯佯醉,火炕烧得屁股发烫,而窗外北风正把雪片磨成刀……
雪与火的交织,构成了小说独特的“冷热动力学”,也让东北雪原成为有呼吸、有情绪的角色:它时而慈悲,为战士提供隐蔽的脚印;时而暴戾,一夜之间把马蹄印抹平,让追踪者陷入迷途。
重读的最大惊喜,是发现记忆里的“脸谱”竟悄悄长出了血肉。
杨子荣不再是舞台上单一的“孤胆英雄”。书中写他初扮土匪“胡彪”时,心里其实敲小鼓:
“万一被识破,我这一百来斤就撂这儿了,党交给的任务咋办?”
一句内心独白,让英雄落回地面;而当他与座山雕斗智,对方突然拔出枪顶住他太阳穴时,作者补一句:
“杨子荣觉得后脑勺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像被霜打了的麦穗。”
恐惧与机智并置,人物便有了体温。
座山雕也不再是简单的“恶”。曲波写他每年腊月二十三都要亲自给死去的娘烧纸,火光映着那张雕似的脸,“鹰眼里竟汪着两泡浊泪”;又写他杀人前习惯捻佛珠——杀念与念佛同框,恶便有了纵深的灰。
最令我震动的是“小白鸽”白茹。年少时,我只记得她枪法准、脸蛋红;如今才看见她在雪地里给伤员换药时,手指冻得失去知觉,偷偷把眼泪滴在纱布背面;她也有少女的小心思——把杨子荣送的子弹壳做成哨子,夜里躲在被窝里吹,吹一声,又慌忙塞到枕头下。革命与人性、刚烈与羞涩,在她身上合奏成一支复调。
曲波用极俭省的笔墨,就让群像从浮雕走向圆雕:刘勋苍的莽、孙达得的精、高波的憨……三十六张面孔,三十六把不同的火,把雪原的冷映得五彩斑斓。
《林海雪原》的语言像冻土下突然迸出的春芽,带着粗粝的生命力。
写风:“大烟炮(暴风雪)嗷嗷叫,像千万条饿狼同时嚎丧。”
写夜:“星星冻得直哆嗦,一闪一闪地打摆子。”
写行军:“雪壳子咔嚓一声塌下去,冒出一股白烟,好像谁在山底下抽烟袋。”
方言、比喻、象声词密集轰炸,让阅读者仿佛置身雪橇之上,耳畔是东北汉子爽朗的“嘎哈呢”“得嘞”。更妙的是节奏:剿匪战斗段落短句如枪点射——
“冲!上!左!右!”
而抒情段落又突然拉长,像热炕头讲故事的老把式:
“咱这旮旯的雪啊,下得邪乎,可也养人,黑土地喝饱了,来年大豆哗啦啦地响……”
这种急管繁弦与慢板长歌的交替,使小说成为一部“听觉文本”,即便默读,也能听见马蹄、枪栓、松涛、呼噜交织的交响。
五、传奇外壳与心理暗流
重读之前,我把《林海雪原》简单归类为“革命传奇”;重读之后,却看见传奇外壳下涌动的现代心理暗流。
杨子荣打入匪巢的章节,其实是高度浓缩的“卧底心理剧”:
他需要不断扮演“胡彪”,又不断提醒自己是“杨子荣”;
他必须在土匪的狂欢里保持清醒,在觥筹交错间收集情报;
最惊险的一幕是他与座山雕对黑话,双方都在试探、讹诈、反讹诈,像一场刀尖上的探戈。
曲波在此运用了“双重聚焦”:
外部情节紧张刺激;
内部心理却暗潮汹涌——杨子荣每一根神经都绷成钢丝,而读者也被迫站在钢丝上,体验身份撕裂的眩晕。
这种对“自我异化”的描写,在十七年文学里极为罕见。放眼世界,它与格雷厄姆·格林的《第三个人》、勒卡雷的“史迈利系列”构成遥遥相望的互文:
英雄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扮演英雄的过程中,用巨大的意志力克服恐惧、孤独与道德模糊。
正因如此,《林海雪原》的传奇性并未因岁月而褪色,反而因心理深度的注入,获得了跨时代的可读性。
六、雪原尽头,是乡愁
小说最后一章,小分队胜利归来,雪原上燃起篝火,战士们把缴获的土匪棉袄撕开,掏出棉絮扔进火里,火苗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读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曲波写的不仅是剿匪,更是一曲“东北乡愁”。
那片雪原,是他少年放马、青年战斗的地方;
那些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饼、滚烫的高粱烧、吱呀作响的雪爬犁,是他记忆深处的“原风景”。
当革命硝烟散去,雪原仍在,却再不见当年少年。小说末尾,杨子荣独自站在鹰嘴崖,俯瞰茫茫林海:
“风从山涧里爬上来,掀动他的大衣下摆,像掀动一面褪色的旗。”
一句淡淡的景语,把胜利后的苍凉写得入骨——
英雄完成了使命,而故乡已物是人非。
这种怅惘,在1950年代的语境里,只能以极隐晦的方式流露;但跨越七十年后再看,却成为全书最动人的情感暗线:
所有轰轰烈烈的战斗,最终都是为了守护这片能长出大豆高粱、能养活父老乡亲的黑土地。
七、千万人读过,为何还要重读?
《林海雪原》出版至今,累计印数逾千万,改编电影、连环画、样板戏、电视剧层出不穷。然而,在“爽点”日益速食的今天,它似乎被简化为几个标签:
“杨子荣打虎上山”“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智取威虎山”……
真正的雪原,反而被这些符号掩埋。于是,重读成为一种“去标签化”的打捞——
我们回到文本,才发现:
杨子荣不是天生神威,他在雪壳子里也摔过跟头;
座山雕并非漫画式反派,他会在母亲坟前掉泪;
白茹不止是“女英雄”,她也会把子弹壳当哨子,吹皱少女心事。
更重要的是,重读让我们重新看见“集体”与“个人”的辩证:
小分队是一个战斗集体,但每一个人都有不可替代的弧光;
革命是宏大叙事,却由无数具体的心跳、呼吸、恐惧、眼泪编织。
在这个意义上,《林海雪原》不仅属于1950年代,也属于今天——
当屏幕里的英雄越来越像特效合成的“超人”,杨子荣们那种在零下四十度里仍保持体温的“人之勇”,反而成了稀缺品。
八、把雪意带进城市
今夜,我合上书,窗外没有雪,只有高楼缝隙里漏下的霓虹。我突发奇想,把空调调到十六度,把冰箱里的冰块倒进铝盆,让冷气在脚边盘旋;又翻出一瓶老白干,抿一口,辣得直皱鼻子。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那片雪原:
马蹄声由远及近,松脂火把哔哔啵啵,
杨子荣压低帽檐,冲我咧嘴一笑:“天王盖地虎——”
我下意识地接:“宝塔镇河妖!”
话音未落,冰粒在铝盆里叮当作响,像遥远的枪栓。
我知道,千万人读过的书,只要仍有一人记得,雪原就不会融化;只要仍有一人愿意在雪夜里举杯,火光就不会熄灭。
《林海雪原》的魅力,正在于此——
它让每一次重读,都成为一次“雪夜返乡”;
它让每一颗被城市磨钝的心,都能在冰与火的缝隙里,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
雪原无尽,传奇无尽。
而我们,都是杨子荣的后人——
在各自的林海,各自的雪原,继续苦斗,继续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