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润空山秋来早   

作者 崔和平        

虽然说“山峦尚未染霜色，秋风犹在途中”，但是空山却已经早早地嗅到了秋的讯息。这讯息不似人间市井的喧沸，而是如古刹晨钟，清寂寥远，渗入叶脉、沁入岩隙、浸透山骨。山如一位白发老者，不必待枫叶尽赤、不必候寒雪覆顶，只凭那渗入肌理的凉意，便知时序已悄然叩响了萧瑟的门扉。

雨，是秋的引子。起初，天穹垂下一缕缕游丝，似天女散落的银线，在暮云低垂时轻轻摇曳。渐次，雨势稠密，却仍葆着江南烟雨的婉约。它们如蛛网织就的纱帐，将群山笼在朦胧里。雨滴叩枫叶，发出“嗒嗒”的脆响，若孩童叩竹节的嬉闹；坠苔阶，凝成琥珀水珠，在苍苔褶皱间滚落，恍若星辰坠入尘寰；最妙是那些跌入溪涧的雨滴，惊醒了沉睡的碧玉，溅起碎金般的光斑，仿佛将整谷秋光揉碎，撒向穹顶。山雨有灵性，它知晓如何与山林对话———枯藤得它而复苏，苍苔因它而涤尘，石缝间竟迸出几簇野菊，黄者灼如秋阳凝露，白者皎若月华裁雪，恰似秋的私印，悄然活跃在这湿润的宣纸之上。

雾，是雨的余韵。雨霁初晴，水汽蒸腾，如白练缠绕峰峦。远山淡青，若被时光磨去了棱角，只剩一抹剪影悬在天际。近处竹林摇曳，叶上玉露簌簌坠落，似谁拨弄冰弦古琴。偶有山雀掠过，翅尖划破雾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恰如秋的笔锋在虚空写下半阙残诗。山脚的溪流渐丰，携松籽、樱瓣与零落的花影，蜿蜒而下。水声潺潺，时而如私语，时而如长吟，将山谷的寂静衬得愈发深邃。溪畔芦苇褪去青涩，穗头低垂，风中轻晃，似向流水絮语秋的密事。

踩着湿漉漉的碎石小径，鞋底与青石相触，凉意直沁心扉。落叶积处，步履如踏云絮。俯身细观：枫叶赭红似胭脂，金边浪纹漾于叶缘，若秋以残阳为墨所绘；银杏叶鎏金温润，似凝固了整片阳光；无名阔叶褐浪卷边，恍若岁月啃噬的书页。拾叶置掌心，脉络间雨润犹存，纹理如掌纹般清晰，令人恍惚———此叶之中莫非藏着一部秋的经卷？行至半山，忽见岩壁渗泉，水珠坠潭，涟漪漾开，潭底青石与水痕藻影交织，自成天然的水墨。潭畔野鹤独立，啄饮时翅尖溅水，惊碎一潭虹光。忽而有山风骤起，满山秋色剧颤———枫叶翻飞如若火焰，银杏纷扬好似金箔，菊香与松脂清冽交融，酝酿出一坛醉人的秋醪。

空山之秋，早在一场雨里藏尽了禅机。古寺檐角铜铃轻晃，风声雨声与清越铃音相和，竟分不清佛音抑或天籁。石阶旁野草挂珠，樵夫荷柴走过，衣襟沾湿，履痕于石板洇出一串湿润的痕，旋即被新雨抹去，如岁月销匿所有踪迹。秋虫未寂，草丛深处浅吟，与溪声、风过枝桠的沙沙，共织一曲秋的交响。暮色四合时，雨又至，势急而意柔。雨幕中，山峦褪尽轮廓，化作水墨里氤氲的墨迹。山寺灯火次第明灭，橙黄光晕透雨帘，为湿冷的秋夜添一缕暖色。檐下万点碎玉倾泻，恍惚间雨落与山语难辨。山脚村落炊烟袅袅，与山岚交融，绘出人间烟火与自然清寂的绝妙对映。归鸟掠檐，翅尖沾雨，仍执飞向巢穴，好似追寻秋夜最后一缕温存。

空山之秋，清寂而丰盈。它早于尘世喧嚣，将秋的况味渗入每一寸肌理。无层林尽染之壮阔，却有细雨润物之细腻；无金风扫叶之飒沓，却藏万物静默生长之哲思。秋之真意，或许本不在绚烂，而在那一山一雨、一叶一露的纤微处，在时光流转中那份从容不迫的沉淀。世人追逐盛夏余温时，空山已酿秋色为清茶，静候有缘者品啜第一口沁心的凉。

忽忆旧日山居，曾倚窗听泉，看落叶翩舞。那时雨声若未写完的诗，字句浸着湿润的怅惘；山色如未展的画，墨痕藏未说尽的禅机。今再临此山，物是人非，而秋意清如初。山仍是山，雨仍是雨，观山听雨的心境，却添了岁月的沉酿。

雨润空山秋来早，这早来的秋，是山馈予世人的秘语———教人以素心，读天地四时之絮语。在尘世纷扰中，唯独踏此空山，可以闻秋在低语，可见时间在叶脉间静淌。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诗词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