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路上的光
文/胡成斌
清晨五点半,闹钟在铁皮工棚里炸响时,老张已经睁着眼睛躺了半小时。他轻手轻脚爬下双层床,生怕惊醒同屋的七个工友。铁架子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寂静的黎明里格外刺耳。老张僵住身子,等那余音散去才继续动作——这是他在工地生活三年养成的本能,像动物躲避天敌时的条件反射。
工棚外的水龙头冻住了。十二月的寒风像钝刀子割着老张皲裂的手背,他蹲在地上,用保温杯里昨夜剩下的半杯温水慢慢浇化冰碴。水流出来的瞬间,他想起了老家院子里那口压水井,女儿小雪总爱踮着脚帮爸爸压水,清亮的井水溅起来时,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能穿透整个村庄的晨雾。
"又发呆!"包工头老曹的吼声惊得老张差点打翻塑料脸盆。这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叉腰站在食堂门口,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皮尺,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今天十八层浇混凝土,耽误了时辰看我不扣光你们工钱!"
搅拌机的轰鸣声吞没了老张的应答。他扛着两袋水泥走向升降梯时,听见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三年前医生就警告过他腰椎间盘突出严重,可父亲患肾衰竭病的诊断书比X光片上的阴影更让他夜不能寐。升降梯的铁栅栏门合拢时,老张看见安全帽下年轻工友小李稚气未脱的脸——那孩子才十九岁,总爱炫耀手机里女朋友的照片。
"张叔,听说今天发工资?"小李的眼睛在安全帽下亮得惊人。老张点点头,盘算着这次能往家寄多少钱。上个月妻子在电话里说漏了嘴,他知道家里已经三个月没交电费了,灶台上永远炖着邻居送的萝卜干,就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正午的太阳把钢筋晒得发烫。老张蹲在未封顶的楼板上啃馒头时,看见三十八层楼顶有个身影在绑钢筋。那人腰间只系着根磨损的安全绳,像只摇摇欲坠的风筝。老张突然想起五年前邻村的光头强就是从这样的高度摔下来的,赔偿金到现在还被开发商拖欠着。他下意识摸出手机,屏保是父亲在市人民医院病床上的笑脸,输液管在慈父那骨瘦如柴手腕上盘成蓝色的蛇。
下午三点,混凝土泵车突然故障。老张趁着间隙躲进材料间,从工作服内袋掏出皱巴巴的信纸。铅笔字被汗水晕开大半,但他仍能背出每个字:"孩子,医生说我再不做手术就会死..."信纸右下角用红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像团凝固的血。
"老张!西区缺人手!"监工的叫喊撕碎了材料间短暂的宁静。他匆忙把信纸塞回去时,那张泛黄的"农民工权益保障宣传单"从兜里飘了出来——这是半年前大学生志愿者发的,当时他还认真记了劳动局的电话。
晚霞染红塔吊时,老张终于领到了装着工资的信封。他躲在厕所隔间数了三遍,比应得的少了八百。工头说这是扣掉的安全帽押金和工具损耗费,但老张清楚记得入职时早交过这两笔钱。蹲坑里飘来劣质烟草的味道,隔壁隔间传来小李带着哭腔的电话声:"...再等等,老板说下个月肯定发全..."
老张走向工地后门的ATM机时,月亮已经挂在了塔吊顶端。排队的人群里,他看见瓦工老刘正把一叠钞票塞进不同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名字和金额——"儿子学费3200""老父药费1500""房东800"...轮到老张时,机器显示余额不足。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三十五岁生日。
回工棚的路上,老张在便利店买了袋最便宜的水果糖。店主女儿正趴在玻璃柜台上写作业,扎着和女儿一样的羊角辫。他多看了两眼,换来对方警惕的眼神。糖纸在口袋里沙沙作响,老张盘算着下次回家该是春节还是父亲手术时——如果真能凑齐那十五万的话。
夜班打桩机的震动传来时,工棚里鼾声此起彼伏。老张摸黑给妻子发短信:"钱已汇,给小雪买件新棉袄。"发送成功后他才想起,上次视频里看见女儿穿的还是夏装。铁架床随着打桩节奏微微颤抖,月光从塑料布封着的窗户渗进来,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苍白的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凌晨三点,老张被腰疼折磨得睡不着。他轻手轻脚走到工棚外,看见守夜的保安老袁正用手机看孙子周岁视频。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屏幕上孩子的笑脸,充电宝发出的微光映亮了他浑浊的泪水。"我儿子说等这个楼盘完工..."老人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那头传来儿媳尖利的声音:"这个月生活费怎么还没到?"
老张悄悄退回黑暗里。他摸出水果糖含了一颗,劣质香精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东南方向四百公里外,他的父亲应该正被病痛惊醒,母亲陪在身旁。塔吊上的警示灯在夜色中明灭,像颗固执的星星。
天快亮时下起了冻雨。老张站在即将封顶的大楼边缘绑安全网,雨水顺着安全帽流进衣领。他望着远处玻璃幕墙的高档写字楼,那里亮着几盏加班的灯。某个瞬间,他错觉看见穿职业装的女儿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这个想象温暖得让他忘记了寒冷,直到工头用对讲机吼他快点干活。
中午休息时,老张在建筑垃圾堆里捡到半本撕毁的台历。他小心地撕下还没过期的月份,盘算着工程进度。台历背面印着某楼盘的广告:"尊享人生,典藏幸福"。老张把这句话和混凝土碎块一起装进了编织袋,这些废料能卖给回收站,一斤两毛钱。
傍晚收工时,小李神秘兮兮地拉他去工地角落。年轻人从水泥管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女朋友今天来看我,这是她剩的..."蛋糕上的奶油已经化了,但老张还是郑重地咬了一小口。甜腻的滋味让他想起女儿三岁生日时,妻子用蒸锅做的鸡蛋糕,上面插着从田埂采来的野花。
夜里,老张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蜗牛。他背着沉重的壳爬过钢筋丛林,身后留下银亮的黏液在月光下发光。无数蜗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的黏液汇聚成河,倒映出城市璀璨的灯火。醒来时发现是尿憋的,公共厕所的灯坏了,老张在黑暗里踩到什么东西,滑了一跤。
发薪日后的第七天,老张在砌墙时接到了妻子电话。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手术费涨到了二十万。他握着发烫的手机,看见自己刚砌好的砖墙在烈日下微微扭曲。挂掉电话后,老张继续机械地抹着水泥,直到监工骂他砂浆比例不对。那堵墙后来被推倒重砌,没人知道其中某块砖的缝隙里,藏着张被泪水打湿的汇款单。
周末下雨停工,老张去了趟劳动局。接待他的年轻公务员皱着眉头听完诉求,递来厚厚一叠表格:"先把这些填了,再准备劳动关系证明..."玻璃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老张盯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连"农民工"三个字都不会写。
回工地的公交车上,老张遇见个穿校服的男孩。孩子专心玩着手机游戏,书包上挂着动漫人物的徽章。老张想起女儿折的手工星星,此刻正挂在他们家徒四壁的土墙上。男孩下车时,一枚游戏币从口袋滚落到老张脚边。他捡起来追下车,却看见孩子已经跑进某个高档小区,保安亭的玻璃窗后,穿制服的保安正在吃盒饭。
那晚老张发起了高烧。工友们凑钱买来退烧药,小李甚至贡献出珍藏的感冒冲剂。半梦半醒间,老张听见他们在讨论讨薪的事。有人提议堵马路,有人说要跳楼威胁,最年长的木工老李吧嗒着旱烟:"我经历过十六次讨薪,只有两次拿到全款..."铁皮工棚漏雨了,水滴落在搪瓷缸里的声音像老家屋檐下的雨漏。
病好的第二天,工程因资金链断裂突然停工。开发商跑路的消息像野火蔓延,工地上很快聚集了上百名工人。老张坐在水泥管上,看人群从愤怒到绝望。不知谁先唱起了家乡小调,渐渐变成集体的呜咽。黄昏时分,老张看见小李把安全帽狠狠砸向地面,塑料碎片弹起来划破了年轻人的脸颊。
三个月后,老张在另一个工地扎钢筋时收到了父亲的手术费。那是工友们凑的、老乡借的、网贷平台贷的,加上妻子卖掉陪嫁金镯子的钱。他请了半天假去银行汇款,营业厅的空调吹得他直打哆嗦。柜台职员递来回执时,老张发现自己的手比对方粗糙十倍,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混凝土。
春节回家的火车上,老张抱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睡着了。他梦见父亲康复了,妻子在院子里晾晒新缝的棉被。火车经过长江大桥时,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开裂的嘴角上。口袋里,那张没能递出去的劳动仲裁申请书正慢慢化作纸浆,和着方便面调料包的气味,在农民工专列特有的汗臭中发酵。
当父亲终于被推进手术室那天,老张在县城医院走廊里数着地砖。米黄色的瓷砖共有四百二十六块,其中八块有裂纹,三块缺了角。手术灯亮起时,他听见窗外建筑工地的打桩声,那节奏熟悉得让他想哭。妻子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掌心里还攥着皱巴巴的欠条。晨光透过磨砂玻璃照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个模糊的圆。
作者简介
胡成斌(笔名:凝渊):男,汉族,1980年1月出生于安康市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2022年毕业于杨凌职业技术学院农业生物工程分院,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15年至2018年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支部委员兼村文书,2018年至今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党支部副书记,早阳镇人大代表、早阳镇党代表,2025年西北工业大学法学本科毕业,乡村振兴规划师,汉滨区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鲁南作家》编辑部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