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尘归(终章)
刺目的手电光柱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钉死了蹒跚前行的两人。田埂那头,人影幢幢,吆喝声和拉枪栓的脆响撕裂了黎明的寂静。
老蔫儿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就想把素芬往身后藏,可他枯瘦的身躯哪里挡得住。素芬的心沉到了底,绝望像冰水一样灌满胸腔。终究还是……逃不掉吗?
“老东西!后面那是谁?!”为首的汉子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凶悍,几步就跨了过来,手电光毫不客气地打在素芬惨白惊恐的脸上。
“是……是俺侄女……病了……带她去看……”老蔫儿声音发颤,试图遮掩。
“放屁!”那汉子一把推开老蔫儿,浑浊的老眼在素芬脸上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她那双血肉模糊、缠着破布的脚上,脸上露出狰狞的了然,“就是他!抓起来!”
身后几个跟班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比之前的引擎声更加刺耳威严!数量更多!速度更快!
几辆刷着“检察”字样、颜色迥异于之前吉普车的白色轿车,卷着尘土,猛地刹停在不远处的土路上!车门打开,跳下来另一批人,穿着笔挺的制服,神色冷峻,动作迅捷!
“干什么的!把枪放下!”为首一名中年检察官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体制内特有的威严。
那批搜捕的汉子明显一愣,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为首的汉子脸色变了几变,强自镇定道:“我们是县里派来执行公务的,抓一个逃犯……”
“执行公务?谁的公务?手续呢?”检察官根本不买账,目光如炬,扫过对方手里的土制猎枪和狼狈的素芬、惊恐的老蔫儿,“光天化日,持械威胁群众,我看你们不像执行公务,像土匪!”
“你!”那汉子被噎得脸色铁青,却不敢造次。对方明显来头不小,而且是有备而来。
检察官不再理会他,快步走到素芬面前,目光落在她惨不忍睹的脚和满身伤痕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语气却尽量放缓:“姑娘,别怕。我们是地区检察院的。你是不是叫秦素芬?是不是从陈家坳逃出来的?”
素芬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官家人”,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回答。之前的经历让她对任何穿着制服的人都充满了恐惧。
检察官似乎明白她的顾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她眼前:“你看,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囚服、戴着手铐、神情颓丧的男人——正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陈干事”!
素芬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涉嫌多起严重职务犯罪和一桩历史遗留的严重案件,已经被正式批捕。”检察官收起照片,语气沉肃,“我们接到举报,正在调查相关案情,包括你婆婆秦玉兰同志,以及一位叫赵青山的同志当年的旧案。我们需要你的配合,也需要你手里的证据。”
陈干事……被抓了?地区检察院?历史旧案?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素芬几乎崩溃的神经。她看看检察官,又看看旁边那批脸色灰白、不敢动弹的搜捕者,再看看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老蔫儿……
难道……天真的亮了?
“姑娘,相信我们。你现在安全了。”检察官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先跟我们回去治伤,把你知道的,把东西交给我们,法律会给你,给所有受害者一个公道。”
安全了?公道?
这两个词像温暖的泉水,瞬间融化了素芬心中冻结的坚冰。一路上的逃亡、恐惧、伤痛、绝望……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尽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住。
旁边的医护人员立刻上前扶住她,进行简单的检查和包扎。
那批搜捕的汉子想悄悄溜走,却被检察官带来的人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去路。
……
半个月后。县人民医院。
素芬脚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以勉强下地行走。她站在病房窗口,看着外面久违的阳光。县城似乎还是那个县城,但空气中的某种令人窒息的东西,仿佛真的随着那个人的倒台而消散了。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之前那位姓王的检察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释然。
“小秦同志,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王检。”
王检察官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熟悉的油布包,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你带来的东西,技术部门已经做了鉴定和复原。那张特种公文纸,经过专家会诊和多方查证,基本可以确定,它最初是一份由更高层级下达的、关于保护某位重要专家的密令,但在流转到县里后,被人(极可能就是陈永康)利用纸张的特殊性,偷梁换柱,写成了那份处理赵青山的决议,企图以此掩盖更深层次的目的和某些人的真正指令。”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结合那些现场照片和勘验笔记,赵青山同志的死亡,绝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背后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作风问题,更可能涉及当时的技术泄密、派系倾轧,甚至更黑暗的交易。陈永康是执行者之一,但背后还有黑手。陈干事的落网,只是撕开了口子,调查还会继续深入。”
真相终于大白,虽然依旧血腥,依旧沉重。
“那……那枚戒指?”素芬轻声问。
王检察官叹了口气:“我们派人秘密起棺查验了。那枚银戒指内侧,除了‘永康’,还用极细微的技术刻有一组数字和符号,经过破译,是一个日期和地理坐标。指向邻省山区一个早已废弃的军工信箱点。我们的人赶过去,只找到一个空了的、被风雨侵蚀严重的小铁盒,里面的东西……不知所踪。可能很早以前就被人取走了,也可能……从来就没人放进去过。”
他看向素芬:“你婆婆让你‘带给他’,这个‘他’,或许不是指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指那个坐标点。她可能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发现那里的东西,或者……只是给自己留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素芬默然。婆婆一辈子守着秘密,或许她自己,也未必完全清楚所有的真相和布局。她只是在那场巨大的风暴中,尽力保护了她能保护的,留下了她能留下的。
“至于那个孩子,秀英……”王检察官语气缓和了一些,“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零星线索和那位救你的‘蒙面人’间接提供的旁证(我们尚未与他取得直接联系),她当年确实被秘密送走了,应该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下长大成人,过着普通的生活。这或许……是那场悲剧中,唯一的一点慰藉。出于保护她的目的,我们不会再试图追查她的下落。”
秀英活着,平静地活着。这或许,就是婆婆那句“不怨了”最好的归宿。不纠缠于过往的仇恨,让生者平静,或许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告慰。
王检察官收起东西,站起身:“案子还在审理中,会有很多后续。你是重要证人,需要好好休养。等事情了结,政府会给你安排新的生活。”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对了,陈家坳那个叫麦穗的姑娘,和她爹陈大有,我们都找到了。陈大有涉嫌包庇和提供虚假证明,但考虑到他后期有悔过表现并提供了一些线索,会依法从轻处理。麦穗那丫头……没事,就是吓坏了。”
门轻轻关上。
素芬独自站在窗前,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她想起婆婆临终前那双不甘又释然的眼睛,想起赵青山那些滚烫的信,想起空坟前的野果,想起逃亡路上的鲜血和荆棘,想起老钟、姑婆、老蔫儿……那些好的,坏的,善良的,罪恶的,最终都化作了历史的尘埃。
一句“不怨了”,轻飘飘的,却压垮了多少人生,又撬动了多少看似坚固的铁幕。
尘归尘,土归土。
而那些被黄土掩埋的、被时光遗忘的,终究会有人记得,会有人在太阳底下,把它们重新刨出来,摊开,让该见的见光,该偿的偿还。
风吹过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
素芬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转身,慢慢走向属于自己的、未知却终于不再黑暗的未来。
(全文终)
后记:尘隙微光
故事落幕,铅字冷却,秦素芬们遁入纸页的沉默。然合上书页,胸腔那股滞涩的土腥气却久久不散。这非关情节,亦非人物,而是刘震云式叙述下,那被反复碾磨却终难澄澈的人间真相——它从不以凛然姿态矗立,只蜷缩于琐碎苟且的缝隙,需以钝刀割肉般的耐心,方能剔出些许沾血带泥的碎屑。
他笔下从无英雄,只有被黄土与世故腌入味的魂灵。婆婆秦玉兰的“不怨”,非是豁达,实是心力耗竭后的认命,是看透挣扎徒劳后的沉默,是将未爆的惊雷摁回心底化作终生闷痛的痼疾。素芬的奔逃,非为正义,仅是求生本能催逼下的慌不择路,是被一句遗言、几页残纸推进洪流后的挣扎。即便那神秘“师弟”,其出手亦难言光伟,更多是江湖恩怨与时代清账的混沌交织。
刘震云太懂这土地上的活法。真相从不以完璧示人,它被撕扯、篡改、掩埋,散佚于官僚腔调的红头文件、灶台边含混的叹息、坟头无名的荒草,甚至一枚冰冷戒指的幽微反光里。拼凑它,需有在粪堆里淘金的耐性,与在哑谜里辨血的敏锐。故而,其文纵横捭阖,情节跌宕如戏,内核却悲凉彻骨——因他知,多数沉冤,等不到那张盖着红印的“结案陈词”,便已湮灭于“算了”二字的重压下。
语言的“浓缩”与“哲理”,非是镀金,而是将苦咸井水熬成盐粒的苦功。他不用奇崛比喻,只榨取日常言语最深处的涩意,让最俚俗的乡谈承载最沉的运命。那些人物唠叨的、算计的、隐瞒的,句句关乎柴米油盐,句句亦叩问生死清白。
此非一曲勇者屠龙的史诗,而是一幅“泥沼求生”的浮世绘。绘的是凡人如何在巨轮倾轧下,凭借一点狡黠、一点麻木、一点未被磨尽的念想,于无边尘海挣扎换气。最终劈开黑暗的,非利剑,常是另一股更冷硬的权力,或一场更幽微的因果。
故而,掩卷所感,非酣畅,乃一声横亘胸口的叹息。为那些未能等到的天明,为那些咽回肚里的呐喊,也为那于尘埃之下,终究未能彻底泯灭的、微弱却执拗的——对“人该像个人”的朴素信守。
这信守,便是倾覆的驴车上,那根不肯断折的辐条。是茫茫黑夜里,唯一能攥住的、冰冷的铁。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