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石场
铁轨像两条冰冷的巨蟒,沉默地匍匐在荒凉的土地上,延伸进北方灰蒙蒙的晨雾里。素芬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粗树枝,沿着碎石路基,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每走一步,受伤的脚就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剧痛撕扯着神经,几乎让她晕厥。
但她不敢停下。蒙面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身后的县城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可能再次伸出触手,将她拖回万劫不复的深渊。怀里的证据和那枚冰冷的“纽扣”是唯一的指望。
晨风吹过旷野,带着料峭的寒意和铁路沿线特有的煤渣与铁锈气味。远处偶尔传来火车的汽笛,悠长而空旷,更反衬出这片区域的死寂。
她不敢走得太靠外,也不敢离铁轨太近,尽量利用路基边坡的杂草和低洼处隐藏身形。视线所及,只有荒草、电线杆和无穷无尽的铁轨。
三里路,对于健全人或许不算什么,对她而言却漫长得如同跨越生死。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迷住了眼睛。意识因为疼痛和疲惫开始模糊,全凭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念强撑着。
一定要到采石场。一定要活下去。要把怀里的东西带出去。要搞清楚那句“不怨了”到底为谁。
不知走了多久,当日头升高,驱散了一些晨雾,将她瘦小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钢轨上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不同的景象。
一大片裸露的、灰白色的山体突兀地出现在铁路东侧,像是大地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山体上布满了开采的痕迹和废弃的矿道口,如同巨大的伤疤。山下,散落着一些破烂的工棚、锈蚀的机械骨架和堆积如山的碎石废料。
就是这里了。废弃的采石场。
一股混合着希望和更大警惕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停下脚步,伏在一堆乱石后面,仔细观察。
整个采石场死气沉沉,看不到任何人活动的迹象。工棚大多塌了顶,窗户空洞洞的。只有风声穿过废弃的铁架和矿洞,发出呜呜的怪响。
蒙面人说这里有接应。人在哪里?
她握紧了那枚“纽扣”,指甲抠着冰冷的金属外壳,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捏碎它。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采石场最深处、靠近山壁的一个半塌的工棚吸引。那工棚看起来比别的更破败,但门口似乎……太过干净了些?没有堆积太多的碎石和杂草,像是经常有人走动。
是那里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决定再靠近一些观察。她利用废弃的机械和石堆做掩护,像一只警惕的野猫,一点点迂回着向那个工棚靠近。
越靠近,那种违和感越强。工棚虽然破旧,但门轴似乎没有完全锈死,窗户也用木板从里面钉着,留有不规则的缝隙。
她屏住呼吸,贴在工棚粗糙的木壁板上,侧耳倾听。
里面……有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轻轻走动,还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真的有人!
是接应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蒙面人警告过,不要相信任何突然出现的人。
她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心里全是汗。那枚“纽扣”被她攥得滚烫。
最终,她下定决心。不能一直等下去。她慢慢退后几步,躲到一个巨大的、锈蚀的绞盘后面,然后,用力捏碎了那枚“纽扣”!
极其轻微的“咔哒”声。里面的结构似乎破坏了,再无任何反应。
她死死盯着那工棚的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棚里细微的走动声停止了,一片死寂。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错了?难道里面不是接应的人?或者……信号没发出去?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
工棚那扇破旧的木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窄缝。
一只眼睛出现在门缝后面,警惕地、快速地扫视着外面的情况。那眼神锐利、冷静,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然后,门缝稍微扩大了一点,一个身影侧身闪了出来,并迅速回身关好了门。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和采石场环境格格不入的、半旧但干净整洁的深色夹克,身形精干,动作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如同鹰隼。
他的目光迅速锁定了素芬藏身的绞盘方向,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打了个简单的手势——手掌向下,轻轻压了压。
意思是:安全,出来。
素芬的心脏狂跳起来。是他吗?接应的人?
她犹豫着,慢慢从绞盘后站起身,依旧保持着警惕,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男人看到她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样子,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眼神里并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沉静的打量。他再次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然后转身,极其熟练地沿着山壁的阴影,朝着另一个更隐蔽的、被巨石半掩着的矿洞入口走去。
他的步伐很快,却很轻,落地无声,显示出极强的身体控制力。
素芬咬咬牙,忍着剧痛,尽力跟上。
矿洞入口处散落着一些开采工具和烂木板。男人拨开一些伪装用的枯枝,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里面黑黢黢的,透着阴冷的气息。
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然后回头看向素芬。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素芬深吸一口气,也跟着钻了进去。
洞里比想象中深,而且向下倾斜。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拧亮,光柱划破黑暗。洞壁是粗糙开凿的岩石,地上还算平整,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和一种……淡淡的机油味?
走了大概十几米,前方出现了一个拐角。拐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竟然是一个经过人工修缮的秘密空间!大约十几平米,四壁和顶棚都用木板加固过,角落里放着两张行军床、一张旧桌子和几个箱子,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炉子和一些桶装水。空气虽然不新鲜,但比外面温暖干燥得多。
最让她惊讶的是,桌子上竟然放着一台她从未见过的、有着多个旋钮和指示灯的黑色机器,旁边还有几个耳机,线缆蜿蜒连接到洞壁深处。看起来像是……电台?
这里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临时落脚点!
男人关上手电,洞里亮起了一盏昏暗的蓄电池灯。他转过身,看着满脸惊疑的素芬,开口了,声音平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编号‘夜莺’,奉命接应。你可以叫我老钟。”他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握的匕首和捂着的胸口,“东西带来了吗?”
他的直接和身上那种明显的、不同于普通人的气质,让素芬瞬间明白,蒙面人背后的力量,远非她所能理解。这不是简单的江湖义气,而是……某种组织。
她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但依旧没有完全放下匕首,只是点了点头,从贴身处,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几张被她用油布仔细包好的、烧焦的照片和潦草的笔记。
老钟接过油布包,并没有立刻打开查看,而是仔细地放入桌下一个带锁的铁皮箱里。然后,他指了指行军床:“坐下,处理伤口。我们需要尽快弄清楚你带来的东西的价值,以及……下一步计划。”
他走到那个黑色机器前,开始熟练地调整旋钮,戴上耳机,洞里响起轻微的电流嗡嗡声。
素芬瘫坐在行军床上,看着这个神秘的男人和这个隐藏在山腹中的据点,感觉自己像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深不见底的谍影世界。
婆婆的遗言,赵青山的往事,似乎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小一角。水下,是更加庞大和恐怖的阴影。
她笨拙地开始重新处理脚上的伤口,老钟递过来一个真正的急救包,里面的药品和绷带比她之前用的专业得多。
洞里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和老钟偶尔敲击发报键的哒哒声。
不知过了多久,老钟摘下了耳机,转过身,脸色凝重。他走到铁皮箱前,重新拿出那个油布包,在灯下仔细审视着那些烧焦的照片和笔记。
他的手指划过那个被打上叉的问号,眼神锐利如刀。
“果然……”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证实了某种猜测的冷厉,“不仅仅是作风问题,也不仅仅是灭口……这里头,还牵扯到别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看向素芬:“除了这些,玉兰同志……你婆婆,还有没有留下别的?任何异常的东西?哪怕看起来不起眼?”
素芬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婆婆的遗物……顶针、头发、奖状……还有……
她突然想起那张从樟木箱衬布里找到的、盖着红印的公文纸!她当时只关注了内容,那纸本身……
她急忙从怀里另一个更隐蔽的口袋里,掏出那张同样用油布包好的公文纸,递给老钟:“这个……是从箱底拆出来的,落款是陈永康代笔……但纸张……好像有点奇怪……”
老钟接过公文纸,先是快速扫了一眼内容,眼神冰冷,随即,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纸张本身吸引!他走到灯下,几乎将纸贴到灯泡上,仔细察看那个红色的单位印章,又用手指极其仔细地摩挲着纸张的厚度和质地。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水印……特殊纤维……还有这印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素芬,“这根本不是当时的普通公文纸!这是……内部编号的特种函件用纸!是用来传递最高级别密令的!”
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提高:“陈永康一个县级小组长,怎么可能有权利用这种纸写这种无关紧要的处理决议?!除非……除非这份决议本身,就是幌子!它真正要传递的,是别的信息!是透过这种纸张的来源和流转记录才能解读的信息!”
素芬听得目瞪口呆!一张纸……竟然还藏着这么多门道?
老钟猛地将公文纸拍在桌上,眼神亮得吓人,语气急促起来:“快!想想!玉兰同志还有没有留下别的?任何带有印章、特殊标记、或者她特别叮嘱过的东西?!任何可能被忽略了细节的物件!”
素芬被他的急切感染,脑子飞快转动。婆婆临终前……除了话,除了箱子……还有……
她猛地想起婆婆冰凉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触感,想起那句反复的“带给他”……
还有那枚戒指!那枚刻着“永康”的银戒指!婆婆让她带给“他”,她当时以为是指公公,后来觉得可能是赵青山,但两人都死了……她最后塞回了婆婆手里,一起下了葬!
难道……难道那枚戒指本身……
她猛地抓住老钟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戒指!有一枚银戒指!我婆婆让我带给他……我……我把它和婆婆一起葬了!”
老钟的脸色瞬间变了!“葬在哪里?具体位置?!”
“就在我们村后乱葬岗!东南角那个新坟!”素芬急道。
老钟眼神急剧闪烁,猛地看向桌上的电台,又看向洞外,脸上露出极其挣扎的神色。显然,现在出去,风险极大!
但那张特种纸和可能藏着秘密的戒指,诱惑和重要性也同样巨大!
就在这时——
滴答……滴答……
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规律的敲击声,突然从洞壁深处传来!像是有人在用石头敲击岩壁!
老钟和素芬的脸色同时一变!
老钟瞬间扑到桌边,关掉了蓄电池灯,洞里陷入一片漆黑。他压低声音,急促地对素芬说:“呆着别动!别出声!”
然后,他像一道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向矿洞深处,消失在黑暗里。
滴答声还在继续,仿佛某种暗号。
素芬蜷缩在行军床上,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里,心脏狂跳。
刚刚触摸到真相的边缘,更大的危机似乎又一次悄然降临。
这深藏的石场,也并非绝对的安全港。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