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泵房
河水在黑暗中奔流,声音沉闷而固执,像永无止息的叹息。素芬拖着一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的河岸向下游挪动。每走一步,脚底的伤口就和碎石烂泥重新摩擦一次,刺骨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蒙面人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比伤口的疼痛更让她心神剧震。
秀英没死。送走了。活着。
婆婆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临终,用一句“不怨了”和那些沉重的信件,将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媳,推入了这场跨越了二十多年的风暴眼。
为什么?
那句“不怨了”,不是说给死人,又是说给谁?那个接收了孩子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还有那个蒙面人。赵青山的师弟。他显然知道内情,甚至可能深度参与其中。他为何此刻现身?仅仅是为了救她?还是另有所图?他提到陈大有是“软骨头”,又对档案馆的东西如此紧张……
无数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令她窒息。但此刻,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必须赶到那个废泵房,处理伤口,在天亮前再次消失。
怀里的布包不大,却有些分量。她摸索着,里面有一个军用水壶,一小瓶气味刺鼻的伤药粉,几块硬邦邦的饼子,还有……一把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匕首。冰凉的刀柄贴着她的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心感。
终于,在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她看到了前方河湾处一个黑黢黧的轮廓——一个用红砖垒砌的、半塌的小房子,旁边扔着锈蚀断裂的铁架和皮带轮。废泵房。
她警惕地观察了四周,只有风声和水声。她蹑手蹑脚地靠近,泵房没有门,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散发着水腥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里面比想象中深,也更黑。她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拧开水壶,贪婪地灌了几口水,然后摸索着脱下破烂不堪、被血污粘在皮肤上的鞋袜。
脚底板的情况惨不忍睹,血肉模糊,嵌着沙砾。她咬紧牙关,倒出伤药粉,颤抖着撒上去。一阵剧烈的刺痛让她几乎晕厥过去,冷汗瞬间布满脸颊。她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胡乱将脚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啃着那硬得像石头的饼子。味同嚼蜡,但胃里总算有了点东西。
泵房外,夜色浓重如墨,离天亮似乎还有一段时间。短暂的安全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疲惫和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的任何异动。
然而,最先等来的不是追兵,而是另一种声音。
极轻微,像是有人踩断了外面的枯枝。
素芬瞬间汗毛倒竖,猛地抓起了那把匕首,屏住呼吸,缩到泵房最深的阴影里,心脏狂跳。
脚步声很轻,很慢,似乎在谨慎地靠近。只有一个。
会是谁?蒙面人去而复返?还是……搜捕的人摸到了这里?
身影出现在泵房门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形成一个模糊的剪影。不高,有些佝偻。
“素芬……?”一个极其熟悉、却带着不确定和恐惧的颤抖声音响了起来。
是麦穗!
素芬愣住了,紧绷的神经却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素芬姐?你在里面吗?我是麦穗……”声音带上了哭腔,小小的身影试探着往里挪了一步。
素芬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匕首,身体绷得像一张弓。
麦穗似乎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看到了缩在角落的素芬,一下子哭了出来:“姐!真是你!我……我找到你了……”
“你怎么来的?”素芬的声音冷得像冰,在这狭小空间里回荡。
麦穗被她的语气吓住,抽噎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偷听到我爹跟人说话……说……说你可能往下游跑了……我担心你……就……就偷偷溜出来找……”
“你爹?他跟谁说话?”素芬的心沉了下去。陈大有果然靠不住!
“不……不认识……好像……好像是镇上来的……穿着好衣服……给了我爹一沓钱……让我爹留意……留意下游有没有生人……”麦穗的声音充满恐惧,“我爹答应了……姐,他们是不是还要害你?”
素芬闭上眼睛,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陈大有不仅软骨头,还彻底倒向了对方,甚至用女儿来做眼线?还是麦穗自己……
她猛地睁开眼,盯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哭泣的身影:“就你一个人来的?”
“嗯……嗯……”麦穗用力点头,“我偷偷跑的……没人看见……姐,你流血了!你的脚!”她似乎才注意到素芬包扎着的脚,惊呼出声,带着真切的担忧。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靠近看看。
“别过来!”素芬厉声喝道,匕首在黑暗中反射出一点微光。
麦穗吓得僵在原地,委屈和恐惧地哭出声:“姐……你不信我?我真的……真的是来帮你的……我害怕……我爹他……他好像变了个人……”
素芬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的声音和姿态里分辨真伪。巨大的信任危机像一堵墙横亘在两人之间。经历了这么多背叛和算计,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你怎么找到这泵房的?”素芬换了个问题,声音依旧冰冷。
“我……我小时候……跟我哥来这边捞过蛤蜊……记得这个破房子……”麦穗抽噎着回答,听起来合情合理。
泵房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个女孩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外面永恒的流水声。
良久,素芬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麦穗,你知不知道,有些事,知道了真的会没命。”
麦穗的哭声停住了,她在黑暗中用力点头,带着哭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看着你死……姐……你像我姐……”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素芬心上。她想起那个只存在于照片和话语里的秀英,如果她活着,也该是麦穗这个年纪……
她的戒备,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走吧。”素芬最终说道,声音疲惫不堪,“就当没见过我。回去告诉你爹,下游什么都没找到。”
“不!我不走!”麦穗却突然固执起来,“姐,你一个人不行!我能帮你!我知道一条小路,能从河滩穿到老坟坡,那边有去外省的运煤车会停着加水!比走大路安全!”
老坟坡?运煤车?这确实是一条可能的生路。但……
“为什么帮我?你不怕你爹打死你?不怕那些人?”素芬盯着她。
麦穗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我怕……但我更怕……更怕像老会计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我晚上老做噩梦……姐,我想活着……我也想让你活着……”
朴素到极致的话,却蕴含着最真实的恐惧和求生欲。
素芬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黑暗中那个瘦小、哭泣却异常执拗的身影,想起了乱葬岗她偷偷放在空坟前的野果子。
或许……这孩子是真的怕。或许……这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抓住的、带着温度的稻草。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是继续孤身逃亡,面对未知的围捕?还是冒险相信这个可能是陷阱的、唯一的指引?
素芬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胸腔里那团乱麻似乎被这口气稍稍理顺。
她慢慢收回了匕首。
“带路。”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干涩,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重量。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