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窖
黑暗。粘稠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素芬蜷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头顶上方的声音隔着木板和土层,闷闷地传下来,扭曲变形,却依旧能分辨出其中的暴戾和急切。
沉重的脚步来回踩踏,柜子被粗暴推开又拉回的刺耳摩擦,陶罐瓦盆被打碎的脆响,还有那个带队的男人不耐烦的吼叫:“搜仔细点!犄角旮旯都不能放过!”
然后是姑婆那把嘶哑苍老、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像枯叶摩擦:“老总……都说了……就我一个等死的老婆子……没啥值钱东西……”
“少废话!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跑进来没有?浑身是泥,脚烂了!”
“女人?这破地方……除了老鼠,哪有母的肯来哟……”声音里甚至带着点嘲弄的意味。
“你他妈……”似乎有巴掌扬起的风声,但最终没落下,大概是觉得打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实在有失身份。脚步声更加暴躁地移动。
素芬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住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恐惧尖叫。地窖里空气污浊,弥漫着陈年土腥和一种奇怪的、淡淡的草药苦味。她能感觉到身下的泥土松软潮湿,四周的土壁摸上去冰冷刺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头顶的翻腾声和呵斥声渐渐歇了。
“头儿,没有!”
“柜子后面也看了,就一地窖,空的,积年老灰,不像有人下去过。”
“妈的,难道看错了?那条子明明说……”
“撤!去别处搜!她跑不远!”
杂乱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门外。院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传来。
地窖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素芬自己如鼓的心跳,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
又等了许久,确定外面真的再无声息,头顶的盖板才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丝微弱的光线和相对新鲜的空气透了下来,伴随着姑婆压得极低的声音:“上来吧。走了。”
素芬手脚并用,艰难地从地窖里爬出来,重新站在这昏暗的、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小屋里,浑身沾满泥土,狼狈不堪。她看着眼前这个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太太,嘴唇哆嗦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姑婆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弯腰,费劲地把地窖盖板重新盖好,又示意素芬一起,将那个沉重的旧衣柜一点点推回原位,挡住了入口。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腰,捶了捶后背,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素芬,目光在她血肉模糊的脚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惹大祸了。”她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素芬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强行忍住,点了点头:“他们……要抓我。”
“为玉兰那点事儿?”姑婆转身,颤巍巍地走到屋里那个被砸掉一半的破灶台边,拿起一个黑乎乎的陶罐,倒了一碗颜色浑浊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温水,递给素芬,“喝了吧,压惊。”
素芬接过碗,水温透过陶壁传到冰冷的手心,有点烫。她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丝诡异的暖意。
“姑婆……您怎么……”她终于问出心中的巨大疑惑。
“我怎么知道你惹事了?还是我怎么恰好开门?”姑婆走到窗边,极其小心地撩开破旧窗帘的一角,向外窥视着,头也不回,“早上那几辆绿皮车进村,动静那么大,这街面上早就传遍了,说是在找一个女的。刚才外面闹哄哄追人,狗叫得那么凶,我扒窗户缝一看,是你这丫头没命地跑,后头跟着拿枪的,我能不伸手?”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从枪口下救人只是顺手一提。
“可是……您不怕……”
“怕?”姑婆放下窗帘,转过身,昏暗中她的脸像一枚风干的核桃,只有眼睛亮得慑人,“我这把老骨头,土埋到脖子根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胆子忒肥,敢往县里撞,还嫌死得不够快?”
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有种近乎冷酷的剖析。
素芬低下头,看着碗里浑浊的药汤:“我……我没地方去了。我想去文化馆……”
“文化馆?”姑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又立刻压下去,眼神锐利得像针,“去找赵青山?你找他做啥?他骨头渣子都让‘天火’烧化二十多年了!”
“您知道赵青山?!”素芬猛地抬头,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姑婆哼了一声,走到炕边坐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旱烟袋,却不点火,只是捏在手里摩挲着:“这县城里,经过那年代还没死绝的老家伙,有几个不知道他那点风流债?只是没人敢提罢了。”
“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还有秀英,我婆婆的孩子,她……”
“打住!”姑婆猛地打断她,眼神严厉起来,“丫头,有些事儿,不知道是福气。知道了,就是催命的符。玉兰守了一辈子,没吐口,就是为了……也许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能多活两天。”
“可我婆婆临死前让我‘带话’!让我把‘不怨了’带给他!还留了那些信!现在那些人要杀我灭口!我怎么能不知道?!”素芬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发颤,“我差点就死了!我要是糊里糊涂死了,我婆婆的事就永远没人知道了!那些害她的人就永远逍遥了!”
姑婆沉默地看着她,昏暗中,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她咂摸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像是在品味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逍遥?”她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和嘲讽,“这世上,哪有什么真逍遥。欠了债的,一个个,心里都揣着鬼,比死都难受。”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叹了口气,极轻极轻地说:“秀英那孩子……命苦。生下来就弱,玉兰抱着她求到我这儿的时候,小脸都紫了,出气多进气少。我尽了力,也没留住……当天夜里就没了。”
素芬的心揪紧了:“那……埋哪儿了?”
姑婆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素芬看不懂:“埋?玉兰当时哭晕过去好几回。天快亮的时候,她抱着孩子,跟疯了似的,跌跌撞撞走了……后来,我就听说,孩子病死了,埋乱葬岗了。”
又是乱葬岗!空坟!
“那尸体……”
“我不知道。”姑婆干脆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再问,“至于赵青山……那年月,乱得很。他跟玉兰的事漏了风,被人往死里整。关进去没几天,就着了那场‘天火’……干干净净。”
“是谁整他?是不是一个姓陈的?现在的陈干事?”素芬急切地追问。
听到“陈”字,姑婆捏着旱烟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恐惧和……厌恶。
“别提那个名号!”她声音骤然变得尖利刺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想死别拖累我!滚!现在就滚出去!”
她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浑身发抖,情绪激动得判若两人。
素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姑婆,我……”
“滚!我什么都不知道!玉兰的事我不知道!赵青山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姑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低吼着,上前粗暴地推搡着素芬,要把她赶出门。
就在这推搡拉扯间,素芬贴身口袋里,那封赵青山的信,掉了出来,飘落在地上。
姑婆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封泛黄的信纸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又极其熟悉的东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抽搐着。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捡起了那封信。她没有看内容,只是翻到背面,看着那个清晰的、县文化馆的落款和日期——一九六二年初秋。
她的手指摩挲着那墨迹,像是摩挲着一道陈年的伤疤。良久,她抬起头,看着素芬,眼神里的激动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悲哀和……决绝。
“罢了……罢了……”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都是债……躲不掉的债……”
她不再推素芬,而是拿着那封信,踉跄着走到炕边,摸索着炕席底下,掏出了一把小巧的、却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
然后,她走到屋里唯一一个没被砸烂的、上了锁的旧皮箱前,用那把钥匙,颤抖着,打开了锁。
箱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几件旧衣服,下面压着一个小巧的、同样上了锁的檀木盒子。
她拿出那个檀木盒子,再次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一枚磨秃了的钢笔尖,一小块用红布包着的、刻着“H”字母的印章石料,还有……一张折叠着的、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纸。
姑婆拿起那张公文纸,却没有展开,只是递向素芬,她的手抖得厉害。
“你要的……真相……或许在这里头……”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拿去吧……然后……快走……永远别再回来……也别对任何人说……是从我这儿拿的……”
素芬接过那张纸,触手冰凉沉重。她看着姑婆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预感到这张纸的分量,可能远超她的想象。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缓缓展开了那张纸质脆硬、仿佛也沾染了血腥气的公文。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