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惊雷
月光把土路照得一片惨白,像铺了一层寒霜。素芬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怀里揣着的铁盒冰冷坚硬,硌得肋骨生疼,却又像一团火,烫着她的皮肉,灼着她的神魂。
村大队部是村里唯一一栋砖瓦房,就在打谷场边上,平日里晚上绝无人迹,只有屋檐下那盏昏黄的电灯,彻夜亮着,招引着扑棱的飞蛾。此刻,那灯光在素芬眼里,却比任何东西都更危险,更像一个敞开的陷阱。
但她没有犹豫。退路已经断了。婆婆把这东西塞给她,不是让她抱着东躲西藏直到悄无声息地“掉河里”的。
大队部的木门虚掩着,没锁——这穷村子实在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她侧身挤进去,里面一股子陈年的烟叶味和尘土味。月光从窗户棂子透进来,照亮空荡荡的会议室,几张破桌椅,还有墙角那个盖着深蓝色布套、像个沉默怪兽的摇把子电话。
她的手心全是汗,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颤抖着揭开电话上的布套。黑色的胶木话筒,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她借着月光,费力地辨认着贴在墙上的、模糊不清的号码表——公社、粮站、卫生院……最下面一行,是一个钢笔写的号码,旁边标注着“县革委会 陈”。
陈干事?
她的心跳停了一瞬。就是这个人?麦穗爹都怕的人?
没有时间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摇动了电话侧面的手柄。嘎啦嘎啦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震得她心慌。摇了几圈,拿起话筒,里面传来总机接线员睡意朦胧、不耐烦的声音:“要哪儿?”
“接……接县里……”素芬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像自己的。
“号码!”
她看着墙上那个“陈”字后面的数字,一个一个地报了出来,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石头从嘴里吐出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嘟——嘟——每一声都敲在她的神经上。她紧紧攥着话筒,指甲掐进胶木里,另一只手死死护着怀里的铁盒。
也许没人接。也许接错了。也许……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咔哒一声,电话被接起了。一个低沉、带着明显被打扰了睡眠的不悦和威严的男声传来:“喂?哪位?”
声音透过劣质的听筒有些失真,但那种久居人上的腔调,却清晰地压了过来。
素芬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来。
“说话!”那边的声音带上了不耐烦和警惕。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低了声音,对着话筒一字一顿地说:“秦玉兰……死了。”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下去,死一样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但那沉默本身,却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有无形的压力透过电话线弥漫过来。
过了好几秒,那个男声才再次响起,语气已经完全变了,之前的睡意和不悦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淬着寒意的平静:“你是谁?”
“她留了话。”素芬不回答他的问题,继续按照自己 rehearsed 了无数遍的话说,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还有东西。赵青山的东西。”
“赵青山”三个字像是一根针,猛地扎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立刻又被控制住,但素芬捕捉到了。她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此刻骤然绷紧的脸部和猛然缩紧的瞳孔。
“你在哪里?”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你想要什么?”
“我要……”素芬顿住了,她要什么?她也不知道。安全?真相?还是……同归于尽的痛快?“我要你听她把话说完。”
“什么话?”那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甚至……是一丝极力掩饰的惊疑?
素芬看着窗外惨白的月亮,眼前闪过婆婆临终前那滚烫的、不甘的眼神,她吸了口气,用一种平板到近乎诡异的声音,重复了那句话:
“她说——‘我不怨了’。”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这一次,连那种冰冷的控制感似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凝固。仿佛这句话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一把早已废弃的锁里,卡死了所有精密的机括。
素芬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许久,许久。那边才传来一声极轻极缓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气息。不是叹息,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的、压抑的抽气声。
然后,电话被猛地挂断了。
咔嗒。
忙音响起,单调而刺耳。
嘟——嘟——嘟——
素芬还保持着握着话筒的姿势,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对方最后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没有威胁,没有盘问,没有交易……只有那一声诡异的抽气和仓促的挂断。
那声“我不怨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预期的惊涛骇浪,却仿佛瞬间沉入了漆黑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淤泥里,再无回响。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放下话筒,冰冷的恐惧感再次包裹上来,甚至比之前更甚。因为她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捅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马蜂窝,却完全不知道里面飞出来的会是什么。
她不敢在大队部久留,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来,重新没入黑暗。
她没有回砖窑,那里已经不安全。她抱着铁盒,像一抹游魂,在村庄边缘游荡,最后躲进了村尾早已废弃的、据说闹鬼的碾房里。角落里堆着陈年的谷壳,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她蜷缩在谷壳堆里,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死死搂着怀里的铁盒。
这一夜,再无睡意。耳朵里只有那忙音,和电话那头男人最后那声诡异的、被掐断的沉默。
天快亮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不同于往常的动静。
不是鸡鸣,不是狗吠,而是……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不止一辆!轮胎碾过村里坑洼土路的声音,沉闷而有力,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寂静。
素芬的心猛地揪紧。她爬到碾房破旧的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灰白色的晨雾中,三辆绿色的吉普车,车身上还带着明显的泥点,正沿着村路,径直朝着……朝着大队部的方向驶去!
车子停在大队部门口。车门打开,跳下来七八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深色中山装,表情严肃,动作干练,和之前那些穿夹克、挽裤腿的截然不同。他们迅速散开,两人守在车旁,其余人直接进入了大队部。
是电话引来的!这么快!
素芬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没过多久,那几个中山装又出来了,似乎一无所获。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脸色沉肃,正和闻讯匆匆赶来的村长陈大有说着什么。陈大有佝偻着腰,不停地点头,脸上带着惶恐和讨好,手指不安地搓动着。
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素芬看到,那为首的中年男人似乎递给了陈大有一张纸条一样的东西,陈大有接过,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都抖了起来,差点没拿住那张纸。
中年男人又严厉地说了几句,陈大有只是拼命点头,腰弯得更低了。
然后,那几辆吉普车没有多做停留,引擎轰鸣,调头,沿着来路又飞快地驶离了村子,卷起一路尘土。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制内的冰冷和高效。
村子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陈大有独自一人站在大队部门口,失魂落魄地看着手里的纸条,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半晌没动弹。
素芬躲在碾房里,手心冰凉。吉普车来了又走,没搜捕,没盘问村民,只留下了一张让村长面无人色的纸条。
那上面写着什么?
警告?指令?还是……别的什么?
她隐隐感觉到,她昨夜那个电话,像一根导火索,确实点燃了什么。但炸开的,似乎不全是她预想中的惊雷。有一股更强大、更冰冷、更难以捉摸的力量,被惊动了。
而她自己,正被夹在这股力量和之前那批凶悍的追兵之间,如同风箱里的老鼠。
怀里的铁盒,更沉,更烫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