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余烬吞天
又二十年,城隍庙早改了西洋教堂,十字街口架起电报线杆。唯有菜市口杀人的地界,如今唤作“维新广场”,常聚着剪辫子的学生演说。
这日黄昏,卖烟卷的阿四收摊时,忽见个洋人站在广场中央发怔。高鼻深目,西装却敞着怀,露出内衬一角青布长衫。
“先生要烟否?”阿四递上烟匣。
洋人摇头,操着生硬官话:“这里...死过很多人?”
“可不!前清时候,凌迟都在此处。”阿四压低声道,“最惨是个姓范的先生,割了三百多刀!听说血渗进石缝,至今下雨还泛红哩!”
洋人蹲身抚摸地砖。夕阳斜照,他指间一枚铁戒忽反射寒光——戒面竟嵌着半块黑黢黢的石头!
阿四眼尖:“哟,这戒料子特别...”
“砚台。”洋人抬眼,灰蓝眸子深得像古井,“我祖父的遗物。”
阿四讪讪。却见洋人从皮箱取出个古怪铜匣,掀盖竟是留声机。针尖搭上黑胶碟,嘶哑唱腔呜咽而出:
“恨不相逢...未嫁时...” “瞒瞒瞒...错错错...”
竟是绍兴调哭坟戏!阿四汗毛倒竖:“这、这唱的是...”
“范竹安。我祖父。”洋人指指戒面残砚,“他死前夜,把这砚台交给刽子手,换得纸笔写下绝命书——实为血账副本。刽子手暗中送出,辗转到了伦敦我父亲手中。”
阿四瞠目:“您父亲是...”
“范先生与毓敏的遗腹子。”洋人语气平淡,“那夜井台私会种下的因。毓敏垂死产子,托哑仆送交英籍传教士——她早留了退路。”
留声机忽卡碟,反复唱着“碎砚补天”。洋人猛拍匣盖,冷笑道:“可她算漏一事:我父亲一生恨透这故国。他教我中文,只为有朝一日回来——”指尖骤然戳向地砖,“把范周两姓尸骨全掘出来,烧灰扬了!”
阿四倒退两步。
暮色四合,电报局方向忽然钟声大作!人群如潮水涌向广场,学生跳上台振臂高呼:“武昌成功了!共和了!”
欢呼震天中,洋人却僵立如偶。他瞪着戒面残砚,忽厉声长啸——竟是中国话:
“父亲!你听见了吗?他们换了朝廷,照样杀人!”
甩手将留声机砸向石阶!黑胶迸裂,碎屑里飘出张焦黄纸片。
阿四本能拾起。纸上是血书英文,墨迹深褐:
“To my son: This land eats its children. Never return.(致我儿:此地噬子,永勿归)”
洋人喘着粗气,忽又大笑,笑出眼泪:“可他偏要我归!偏要我把骨灰撒在这...说让祖宗看看,他们的血白流了!”
混乱中,戒面残砚磕飞出去,滚进阴沟。洋人也不捡,踉跄着消失在狂欢人潮里。
阿四呆立良久,鬼使神差抠出沟中残砚。翻过底面,借路灯细看——哪有什么血字!只浅浅刻着两行小诗:
“碑本无字痴人刻 刻满相思却道恨”
底下还压着更淡的娟秀笔迹:
“安郎:我骗你三次。第一次说利用你,第二次说舍弃你,第三次...说我不曾爱。”
阿四蓦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清晨,周家小姐临上轿前,曾回头望了一眼西厢窗棂。
那时朝阳初升,她眼底映着霞光,竟像含着泪。
夜风骤起,卷着共和标语扫过广场。阿四把残砚揣进怀里,觉得冰凉刺骨,仿佛攥着一捧未化尽的雪。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