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寒庭惊鸿
厅堂里炭火烧得旺,暖烘烘裹着陈年木器和旧书卷气。周老爷捻须坐在上首,见范竹安进来,只略抬眼皮:“范先生,知府夫人今日归宁,听闻你学问好,要见一见。”
话音未落,屏风后转出个人影。
范竹安呼吸一滞。
毓敏。
她比去年丰腴了些,穿着石青缂丝八团貂褂,雪白的狐领簇着一张脸,金簪步摇在乌髻间微微颤动。通身的富贵气象,却像戏台上的行头,套在一个魂不守舍的偶人身上。
她目光掠过他,蜻蜓点水,不惊波澜:“范先生。”声音平直,像念一句陌生的台词。
周老爷呵呵笑:“夫人如今见识不同往日,范先生那些新派文章,怕是入不得眼了。”
毓敏端起茶盏,盖碗轻碰:“父亲说笑。学问哪分新旧,只是...”她顿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上的缠枝莲纹,“只是如今才知道,有些书读得再多,终究抵不过命。”
这话像枚冷针,直刺进范竹安心窝里。他垂首:“夫人睿见。”
空气凝滞。炭盆哔剥作响,炸开几点火星。
周老爷忽道:“范先生,把你房里那方歙砚取来。夫人说旧年用惯了,想带回府去临帖。”
范竹安背脊窜起一股寒意。那砚台...她分明亲手掰断,一半塞给了他!
毓敏却微微一笑:“劳烦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用久了,顺手。”她眼风扫过他煞白的脸,补了一句,“莫非...先生弄丢了?”
他僵在原地,喉头发紧:“不曾...只是...”
“只是什么?”周老爷皱眉。
千钧一发时,毓敏忽然以帕掩口,剧烈咳嗽起来。周福忙上前伺候,一时人仰马翻。混乱中,她抬眼望他——那目光如电光石火,倏地照亮了某种深藏的焦灼,旋即又湮灭在低垂的眼睫下。
“不必取了,”她止住咳,嗓音微哑,“原是我一时兴起,倒为难先生了。”起身时袖摆一带,茶盏倾翻,泼湿了周老爷前襟。
“哎呀!”周老爷跳起来掸水。毓敏连声道歉,趁乱侧身,一枚物事从袖中滑落,悄无声息滚到范竹安靴边。
是一卷极小的纸团。
他鬼使神差踩住,心跳如擂鼓。
毓敏已恢复从容:“女儿先去更衣,晚些再来看父亲。”裙裾窸窣,环佩叮当,香风拂过他身侧,片刻不留。
人走后,范竹安借口净手,在茅厕展开纸团。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今夜亥时,后园废井旁。事关人命,务必独来。”
墨色深浓,撇捺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他盯着那“人命”二字,掌心渗出冷汗。
是陷阱?是试探?抑或...她真遇到了弥天大祸?
夜色如墨,朔风卷着雪粒,打得窗纸簌簌作响。范竹安枯坐灯下,那半块砚台在掌中翻来覆去,冰凉浸骨。
亥时将至。
他猛地站起,吹熄油灯。黑暗中,听得见自己血脉奔涌的声音。
【第三章】井畔啼痕
后园久已荒废。枯藤缠着嶙峋假山,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雪光映着残雪,泛出幽蓝。
范竹安踩着没踝的枯草,远远望见井台边立着个黑影。走近了,才辨出是毓敏。她竟未披斗篷,只穿着白日那身单薄锦衣,冻得嘴唇青紫。
“你来了。”她声音发颤,不知是冷是怕。
“夫人...”
“别叫夫人!”她猝然打断,眼里迸出痛楚的光,“这里没有知府夫人,只有...快要活不下去的毓敏。”
他喉头堵塞:“究竟...”
“我长话短说。”她深吸一口气,白雾在寒夜里散开,“知府...张之焕,他在查一桩旧案,关于五年前巡抚衙门亏空粮饷的事。你可知...当年经手的分巡道员是谁?”
范竹安心头一跳:“莫非是...”
“是我父亲!”她几乎泣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账目做得干净,原本天衣无缝。可去年死的那个粮书,竟留了本私账!如今落在张之焕手里,他...他要借此扳倒我父,好向朝廷表功!”
风雪更骤。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晃如残叶:“父亲若倒台,周家上百口人...男的流放,女的充官妓...我也...”她说不下去,猛地抓住他手腕,指甲掐进他皮肉:“竹安!只有你能救我!”
他浑身一震。多年后再次听她唤他名字,竟是在这般境地。
“我...一介寒儒,如何...”
“那账册!”她急喘着,“就藏在知府衙门书房的暗格里!张之焕三日后要呈送按察使...在此之前,若有人能盗出销毁...”
范竹安倒退一步:“你要我...去偷?”
“不是偷!是救上百条人命!”她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冻成冰痕,“我知道这是杀头的罪...可我还能求谁?张之焕表面仁厚,实则...他夜夜醉酒,动辄鞭打下人...我身上...”她忽然扯开高领,雪肤上赫然几道紫黑淤痕!
范竹安如遭雷击。
“看见了吗?”她惨笑,“这知府夫人...不过是裹着绫罗的牲口!我熬一日似一年...若不是念着父母家族,早该一根绳子吊死...”她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肩头剧烈耸动,却哭不出声,只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僵立着,五脏六腑都被绞扭成一团。恨火、怜意、惊惧、妄念...如毒蛇交噬。良久,他俯身,脱下自己的旧棉袍裹住她。
“地点...暗格如何开启?”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她猛地抬头,眼中爆出绝处逢生的狂喜,急急道:“书房东墙第三列书架后,有道蟠螭纹花牙子。左旋三圈,再右旋一圈,机括自开...”又抓住他手,“后夜子时,他必去姨太太处。西角门有个哑仆看守,我已打点...这是对牌!”将一枚冰冷铁牌塞进他掌心。
“为何是后夜?”
她眼神一闪:“明日...他要押我去赴盐商夜宴,彻夜不归。”
雪更大了。她忽然扑进他怀里,冰冷的唇贴在他耳廓:“若能成事...我...我总有法子脱身...天涯海角...”未尽之语融化在交错的喘息中。
范竹安浑浑噩噩回到住处,掌中铁牌烙铁般滚烫。窗外风声凄厉,如百鬼夜哭。
他不曾看见,后园假山后,另一双眼睛正盯着毓敏匆匆离去的背影——是周福。老管家皱纹深刻的脸上,浮起一丝阴冷的笑。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