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山秦岭
李志利
网上看到,家乡这些年开通了冬季去秦岭山里看雪的绿皮车专列,叫“雪国列车”。一股川端康成的味道,挺让我神往。
我在秦岭脚下长大。作为铁路之家,我的大哥七十年代做列车长在秦岭山里穿行了多年,三哥则是在正宗的“秦岭”车站工作了数载。少年时的我,也在他们工作的大山深处简陋的工地宿舍里住过几次。所谓为将来当作家积累生活。
我清晰地记得一次次进入秦岭深处的感觉。从宝鸡出发,很快经过任家湾、杨家湾,就忽然进入了秦岭的怀抱。仿佛,每次,秦岭都提前伸出了双手来迎接一样。那是一双巨人的臂膊,一面沐浴着阳光、一面则掩映在阴翳中。车如游龙,秦岭就像巨龙的戏耍之处,任其自由舞动穿行。
进入秦岭的过程,就像在大江上逆行。吃力,却诗意而庄严、宁静而神圣。由低到高、由单调到丰盈、由空荡到饱满,物象千万,尽在须臾的变化之间。车辆在缓缓行进,由黎明到暗夜,由激情到沉静,一切的变幻和凝滞,都在秦岭博大沉默的身躯中消解融合。快乐在这里会被山风稀释,悲哀在这里会被鸟鸣肢解。人的喜怒悲欢,在这巨大的山体里,细微的可怜。
这恐怕就是人们愿意来秦岭游玩发呆攀登的原因吧。
几十年来,我对秦岭并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近年来,每当我想起这座在千里之外的大山,竟然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部书的名字——《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而秦岭,又仿佛是书里的主角。到了前年,我和大哥去了一趟秦岭南面的汉中,仿佛才真正理解了秦岭。
在中国版图内,秦岭是一座无法忽略却被严重低估的山。也许,因为它的过于杰出,千百年来,就像被其它的山们有意孤立、抱团压制、刻意排挤了。
但,它却从没有在意。因为,它心里明白,在中国这个山的群体里,谁也无法取代它。所以,它的从容总是带着掩饰不住或干脆就是轻蔑的微笑。
“秦岭”,它泰然接受的这个名字里,已经有着不加掩饰的贬低打压的意味。“秦”,限定了它的时空范围;“岭”,硬生生睁着眼睛说瞎话,直接把这座独一无二堂堂正正的“山”划到了“岭”的范畴里。把英雄塞进了庸人的行列。陕西诗人邵燕祥说那个年代:“真理被蒙上了眼睛,正义被帮着示众。”用在这里,也合适。
要写秦岭,不能只写秦岭。在陕西境内,有两座山,都很有个性和硬实力。另一座是华山。在华夏的山族里,它是那样特立独行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存在。当然,与它所处的中华文化核心区的地域也有关系。如果它不是生长在这个显要之地,即使自己再优秀,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存在感。就如说“华山论剑”,比听到“黄山论剑”“泰山论剑”甚至“喜马拉雅论剑”要惊艳无数一样。
不仅仅是这座山的形态和气质决定了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华山之受人追捧,除了自身条件好,天生的帅哥颜值明星气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依傍在一个伟大的兄长身旁。这个兄长,就是秦岭。秦岭成就了它的肌骨和身材、衬托了它的样貌和个性、滋养了它的气血和容颜。在秦岭面前,它单薄瘦削、资历浅薄、不谙世事。有了秦岭这个大哥,它容光焕发、傲然独立、风吹雨打也难改芳华。它安享着岁月静好,知道大哥在负重前行。
中国的名山里,喜马拉雅是挟珠峰“以令诸侯”的大哥、昆仑山是制造神话的大忽悠,它们老大老二的地位不可撼动。后面呢,那些没有体量的、没有文化的、没有风姿的、没有魅力的山和“山”们,为了争得一席之地,或合伙抱团,制造概念,把自己包装成“三山五岳”、“八大名山”;或蹭历代帝王文人的热点,说谁谁曾经来此一游三月不知肉味;或加入“道教圣地”“佛教圣地”“红色圣地”的热点团队,以示自己终究不是平凡之辈。实在不行的,就编造一通虚幻美妙的神话故事,让自己混迹于混沌莫测的“圈子”中再伺机而动。
于是,山的群体中,形成了不同的团队和“微信群”、形成了大量小团体小帮派。
但这些团队或团伙中,都没有秦岭。它被彻底干净地孤立了、排挤了、边缘化了。一群狼惧怕狮子猛虎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它知道这些,所以,横眉冷对、笑看宵小。那么地淡定、自信;那么地宁静、从容。甚至,都懒得去辩白和蔑视。
“君子不党”,它正是君子。
立根原在神州地,任尔东西南北山。它明白,任谁诋毁和排挤,我还是那样客观强大的存在。我是“中华龙脉”、我是华夏南北分界线、我占据着中原腹地、我护佑着中华的核心、我繁衍了民族宝典《道德经》、我是“炎黄”二帝中的炎帝之母。
它不南不北恰到好处地横亘在祖国母亲的腰部,才使中国这个方志敏笔下的美人身材这么协调;它不偏东不倚西地出现在黄河南岸,才使中国的西部和东部那么和谐相对;它不高不低,才挡住了肃杀的寒风又沟通了南北的冷热;它兼收并蓄,才孕育了无数的物种和从河流到矿产的无尽资源。朱鹮、大熊猫、金丝猴,这些令世界痴迷发狂的奇禽异兽,没有秦岭,就无从出现或早已不复存在。
它从不靠徒有虚名的寺庙道观或天花乱坠的虚假故事来哗众取宠欺世盗名,但它却有老子讲经的楼观台、有张良隐居的留坝庙、有姜子牙事业的起点钓鱼台、有诸葛亮的归葬地定军山、有让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大散关。
如果没有秦岭让刘邦养精蓄锐暗度陈仓,秦以后的朝代就不会以他的领地“汉”命名。大概会叫“楚”,也大概没有那么强悍;如果没有秦岭,安史之乱可能就会因为没有战略屏障而一举成功。不仅不会有写唐明皇逃难经过秦岭想念美人的《长恨歌》、诗佛王维也无法“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了;如果没有秦岭,曹操就会横扫刘备,三国鼎立和《三国演义》也没法出现;如果没有秦岭,李自成初战失败后就没有休养生息重整旗鼓之处,后面也不可能那么快终结了大明;如果没有秦岭,就没有发源于此、滋润了巴蜀大地的嘉陵江;如果没有秦岭,也成就不了宝成铁路作为世界级的建设成就;如果没有秦岭,当代的陕西乃至中国也诞生不了陈忠实贾平凹这样的大作家。
没有秦岭以外的那些芸芸众山们,中国还是中国。可若没有这座低调的“岭”,中国就无法称之为中国了。
你还敢说,它只是秦朝的岭、秦人的岭、秦地的岭了吗?你还敢说,它仅仅只是一座没有个性、样貌平平的没有山之高大的“岭”了吗?
相对于秦岭,其它的山才是岭、才是峰、才是梁。
秦岭是巍峨的大山,真正顶天立地的一座世界级大山。它是天选之山、是中华的庇护神。它是华夏最忠实的仆人和护卫。
还是李白,以天才的眼光和相惜的情感发现了秦岭的价值和地位。《蜀道难》写的不是蜀道,写的是秦岭的高、峻、险、奇、深厚绮丽、神秘奥妙;写的是秦岭的无可替代。他更从秦岭的崎岖山道中,看透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人生道理。
这座叫“岭”的山,沉静如山、大爱如山、巍峨如山、胸怀如山。它以“岭”的谦卑,定义了“山”的概念。千百年来,从没自卑过、迷惘过。反倒让一座座花里胡哨名不副实欺世盗名的 “名山”们显得低矮渺小苍白空洞。
我对秦岭的感情,除了父辈和哥哥与铁路的关系,还因为小时三四年级上学的学校。
那是一家从东北迁来的工厂办的子校。工厂的任务就是为宝成铁路电气化改造生产设备。学校有一位儒雅洁净的语文老师李福星,是陕南人。没给我们代课。他平时不声不响,年近三十还没结婚。有一天,我们的班主任武仕侠(看这名字别以为她是男的)请来了李老师,说他写了一首歌,让他教给我们唱。我们才发现,这位李老师,会拉一手优美无比的手风琴给我们伴奏、会写最美的黑板字领我们读歌词、在整张大白纸上写歌词谱展示的书法也那么老道。这首歌,也是他自己写词作曲创作的。
“穿越座座高山峻岭 跨过条条峡谷河道 我们电气化铁路工人 只把山水当做障碍跳 看铁路盘山绕 铁塔入云霄 银线横空起 列车阵阵声欢笑……”这首歌,我现在还会唱。每次,都会对听到我唱这歌的人感叹:“那个李老师咋那么有才华”。而这歌词,也不知被我在从小学到高中的多少篇作文里抄袭化用过了。
电器化学校解散后,李老师回到了秦岭那边的陕南老家一所学校,武老师和自己提拔为年轻干部的丈夫一起去了北京丰台。
那些年每次回家去,我都会到已经成为住宅区的老校址去看看,就会想起那些老师,想起我同学的父母们穿行在秦岭深处架设高压电铁塔的身影。大学时,我写了一篇赞美他们的散文《蜀道青草》,被写作老师丁景泰作为例子,讲了关于人、景、情的关系。可见,我对那些人、那座山的感情是进到骨子里了。
中华之幸,有这座叫“岭”的大山。我命之幸,生于其脚下,长于其身边。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想起它。尤其在生命晦暗无光的时刻。那时,我就感觉自己要像它一样,安静自在地等待。就会想起赵传那首歌:“当所以的人离开我的时候,你让我安静从容。”
这是今年第一篇文章,我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秦岭。早晨锻炼时,听到老年合唱队的歌里有句词:缘来有因果。
西北忆,最忆是秦岭。长相思,在终南。
2025年1月4日于深圳梅林
作者简介:
李志利 男 出生于六十年代,成长于文革岁月,工作于改革时代。陕西师范大学毕业,从教十三年,从政二十四载。从教坛到机关,从西北到特区,从职场到退休。
青年时开始写作,1993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发表各类作品八十余万字。著有文化散文集《保持热爱》、小说散文作品集《一个普通人的文字档案》(北方文艺出版社2004),论著《教育重启》,中篇小说《实习的日子》《产科病房》,长篇小说《特区退休笔记》等。曾获上海《少年文艺》1991年“年度好作品奖”。作品收入《感动共和国儿童的纪实报告》《一百个作家的回信》(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等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