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
禺者
午饭后,甄祥拧着那根已有十年工龄的钓鱼竿,沿着乡间小路往野塘方向疾走。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奶油,黏稠地涂抹在他的白衬衫上。路边的野草疯长,几乎要淹没他的小腿。
甄祥今年三十九岁,再过一年就正式迈入不惑之年。可他的职业生涯却像这荒芜的小路,看不到尽头。同届毕业的同学,有的当上了校长,有的混个中层,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还是个不起眼的语文老师。
“甄老师,这次中层干部竞聘,您有没有报名啊?”上周在教导处,教务主任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上。他当然想报名,可每次和校长表达要求上进的想法时,校长的回复总是充满哲理,深不可测。就像石子投入深井,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今天气温宜人,湛蓝的天际还上了几瓣白云。野塘边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曳,甄祥选了个树荫下背风的位置,甩出鱼线。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倒映出他过早爬上额头的皱纹。他盯着浮标,思绪却闪回到上周五的校庆聚会,看着那些中层干部围着校长轮番敬酒,而他只能坐得远远的,落寞如局外人。
“叮——”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同学群里的消息,张明——那个当年成绩垫底的家伙,刚刚晒出了自己升任副校长的任命书。甄祥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只是默默退出了群聊。
浮标突然沉了一下,甄祥猛地提竿,却只拉上来一截水草。他叹了口气,重新挂饵。太阳已近落山,他决定再钓半小时就回家。
收拾渔具时,甄祥忽然发现回去的小路尽头停着一辆白色奥迪A6。从旁边经过,甄祥不经意间看见车子右后轮瘪得厉害,出于习惯性的善意,他走近敲了敲车窗。第一次,没有反应;第二次,他加重了力道,还是没有反应;第三次,他敲了将近一分钟,后排车窗才缓缓降下一条缝。
“您的车胎——”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甄祥的眼睛适应了车内昏暗的光线后,瞬间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校长贾德海!更让他震惊的是,校长身旁歪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郎,浓妆艳抹,正慌乱地整理着滾皱的连衣裙。
空气仿佛凝固了。甄祥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校长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我只是想提醒您车胎瘪了...”甄祥像犯了错的小学生结结巴巴地说完,转身就跑,钓鱼竿和桶哐当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他跑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疯狗紧追,直到感觉胃里火烧般疼痛才停下来。
回到家,甄祥瘫在沙发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妻子问他鱼呢,他只能支吾说没钓到。整个晚上,那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贾校长眼里一丝惊慌,女郎凌乱的头发,还有车内那股混合着香水与暧昧的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甄祥像在薄冰上行走,说话做事格外谨慎;每次教师例会,他都低着头不敢直视贾校长的眼睛,好像是他做了错事一样。奇怪的是,贾校长似乎也在刻意避开他,连例行的巡视检查都换成了副校长或教务主任。
六月底一个周一的上午,甄祥正在批改期末试卷,手机突然响了,是学校办公室打来的,说贾校长要见他。挂掉电话,他的手心沁出冷汗,试卷被捏出了褶皱。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爬楼梯的缘故,尽管校长办公室的空调制冷效果极佳,但甄祥一进办公室,额头就渗出密密的汗珠。贾校长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一本正经地翻看着文件,仿佛那次尴尬的偶遇从未发生过。
“甄老师,坐。”五十出头、头顶微秃的贾校长声音依旧洪亮,脸上堆满笑意,“经教代会推荐,校领导班子慎重研究,报教育局批准,决定提拔你担任校办公室副主任,负责宣传工作。”
甄祥的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穿小鞋,甚至被找个理由调离,唯独没想过会升职。
“你的教学成绩一直很优秀,文笔也好,适合这个岗位。”校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暑假结束正式上任,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谢谢校长栽培!”甄祥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走出校长办公室,夏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教学楼前的光荣榜上,优秀教师的照片整齐排列,甄祥的照片从没机会出现在那里。而现在,他即将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名片上会印着“办公室副主任”的头衔。
八月份最后一周,甄祥搬进了新办公室。窗外立着一排梧桐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窃窃私语。他站在窗前,看着行政楼前几个老师正在准备开学工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过了那道无形的门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待签的文件,甄祥拿起钢笔,在“校办公室副主任”的签名处停顿了一下。笔尖落下时,他想起那个六月的下午,白色奥迪车里的一幕,以及校长眼中转瞬即逝的恐惧。
钢笔在纸上划出流畅的线条,甄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窗外,一片梧桐叶随风飘落,轻轻落在他的窗台上。
作者 禺者,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