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记
王侠
一九四八年十月,锦州城破前二十小时。
城西“永隆”棺材铺的地下,有一张叠成指甲盖大小的油纸地图,上面用鸽血画着国民党廖耀湘兵团的最后补给线。地图必须穿过三道封锁、两次抽查、一次夜航,在黎明前送到城北十五里外帽儿山下的纵队司令部。送图的人叫许刃,二十七岁,公开身份是棺材铺的刨工;真正的身份,是中共冀察热辽城工部交通员。
地图藏在一面残破的汉代铜镜里。镜背的“长宜子孙”四字被木锉磨平,中间挖空,油纸叠成火柴棍粗细塞进去,再用松香封口。铜镜原是棺材铺老板老鲍的传家物,此刻却被许刃用刨花裹好,塞进一口尚未上漆的柏木匣子里,匣子外头写着猩红的“寿”字。
傍晚七点,戒严前的最后一班巡查。四名持冲锋枪的宪兵撞开门,枪口挑开刨花,也挑开了许刃的呼吸。
“几口棺材?”
“三口,两口松木,一口柏木。”
“给谁?”
“给宪兵司令部刘副官的老太太预备的。”
回答滴水不漏,因为刘副官的老太太确实三天前咽了气,也确实订了一口柏木棺。宪兵搜了身,只搜出半包“大前门”和一把铜钥匙。钥匙是棺材铺后门的,铜镜就躺在离钥匙三寸远的刨花底下。枪托砸在棺盖上,咚咚,像提前为活人敲的丧钟。宪兵走了,许刃的后背湿成一片。
晚八点,许刃扛着柏木匣子,沿西大街往北。锦州城最高的建筑是“天庆”钟楼,楼下却是最黑的死角。钟楼基座里,藏着第二条交通线——邮电局的话务员林翡。
林翡是女人,二十四岁,短发,左耳有一颗朱砂痣。她能把地图拍成微缩照片,再把底片塞进钢笔帽里。可是钟楼今晚突然加岗,路灯也全部亮起。许刃远远看见林翡被两个便衣夹在中间,手指死死攥着那支黑色“关勒铭”。
许刃只能退,退进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是“宝和”绸缎庄的侧门,门楣上悬着一面铜镜,与许刃怀里的那面几乎一模一样。这是暗号:铜镜朝外,代表“安全”;铜镜翻转,代表“暴露”。此刻铜镜朝外,可许刃却看见镜面上有一道新鲜的裂纹——像有人用指甲划出的闪电。
晚九点十分,唯一一趟环城电车还在跑。许刃跳上最后一节车厢,怀里抱着棺材匣子,像抱着自己的骨灰。电车轨道在炮声中扭曲,车厢里挤满了携家带口的军官眷属。
车到“小南门”,上来一个戴呢帽的瘦高个,帽檐压到眉骨。瘦高个的手一直插在风衣口袋,口袋鼓鼓囊囊。许刃认识他:保密局锦州站行动组长,绰号“书生”,杀过七个交通员。
电车晃晃悠悠,“书生”慢慢挤过来,像一条闻味的蛇。棺材匣子被放在行李架上,许刃的右手悄悄探进衣襟,握住一把刨工用的窄刃铲刀。
“兄弟,借个火。”“书生”咧嘴,露出一颗金牙。
许刃递上火柴,火苗蹿起的一瞬,他看清了风衣口袋里的轮廓——不是枪,是一卷报纸,报纸里裹着一根胡萝卜。原来“书生”也是假的,只是饿急了的逃兵。
晚十点,电车被炮火截停。许刃扛起匣子,钻进小南门外的下水道。锦州城的下水道是日本人修的,水泥管直径一米二,积水没过脚踝。
地图在铜镜里,铜镜在棺材匣子里,棺材匣子此刻却被许刃用绳子捆在后背。他一手举煤油灯,一手握铲刀,蹚着污水往北。
前方突然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
“口令!”
“北风。”
“回令!”
“冷月。”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却是纵队派来接应的侦察员老关。老关左臂缠着绷带,右手提着一把汤姆逊。
“前面出口被封锁,美国顾问团在地面布了雷,得绕。”
绕,意味着多走五公里,意味着多一小时。一小时后,城外的总攻就要开始,地图若不能及时送到,炮兵将失去坐标,攻城的战士将成片倒下。
子夜零点,老关带许刃钻出下水道,却钻进了一片火海。国民党工兵点燃了城西粮库,想烧掉共军的给养。火借风势,烧红了半边天,也烧断了许刃的退路。
棺材匣子开始发烫,铜镜会不会熔化?许刃把匣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冰。老关脱下湿棉袄,裹住匣子,两人沿着火场边缘狂奔。
一粒流弹击中老关的后背,老关扑倒,棉袄起火。许刃用铲子拍火,拍不灭,干脆整个人压在老关身上。火灭了,老关的血浸透了棉袄,也浸透了棺材匣子。
凌晨两点,许刃终于抵达帽儿山前沿阵地。纵队司令部设在一座废弃的关帝庙里,庙前的旗杆上挂着一盏马灯。
许刃把棺材匣子放在供桌上,用铲刀撬开。铜镜被血黏在刨花上,一扯,镜面“咔”地裂成两半。油纸却完好,鸽血画出的补给线像一条细细的红河。
司令员把地图铺在关老爷神像前,用红蓝铅笔标出炮击诸元。标完,他抬头问许刃:“路上死了几个?”
“一个半。”
“半个是谁?”
“我。”
许刃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被铜镜割开,血顺着指缝滴在关老爷的靴子上。
凌晨四点三十分,总攻开始。三百门大炮同时怒吼,炮弹沿着鸽血画出的轨迹,准确砸在廖耀湘兵团的弹药库。
许刃躺在关帝庙后的草垛上,听见炮声像远处的春雷。他摸出那面裂成两半的铜镜,对着东方。
天边,一线鱼肚白正缓缓洇开。
铜镜的裂缝把初升的太阳分成两半,一半照在许刃脸上,一半照在他身旁老关的遗体上。
老关的胸前,别着那支黑色“关勒铭”钢笔——原来在钟楼被捕的林翡,把底片塞进了钢笔帽,而钢笔早在下水道里就被老关取走。
许刃把两半铜镜合拢,裂缝处恰好拼出一个字:
“黎”。
锦州解放后的第三天,许刃把那面铜镜埋进了老关的坟前。铜镜里空空荡荡,地图已经化作纵队首长墙上的一面红旗。
又过了许多年,有人在老关坟前挖出一面铜镜,镜背刻着四个字:
“长宜子孙”。
只是子孙们不知道,那道裂缝里,曾经藏着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