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全祥
我是一个生在凉州土塬上的非常普通的凉州人也是个很普通的凉州诗人(作家),从小就看惯的是祁连山下的风沙,听惯的是古驿道旁的老腔,笔下淌的也多是庄稼人的汗珠子、土坯墙的裂缝子。原以为这类沾着烟火气的文字,早把心磨得像老井里的石头——沉,却也少了波澜。直到重翻《平凡的世界》,合上书时,窗台上的月光都浸了潮气,才知有些书不是用来读的,是用来撞心的。路遥先生把黄土高原的日子掰碎了,掺着苦、裹着暖,铺成一张大网,任谁落进去,都得想起自己的烟火人间。
书里的孙少安,头一眼看就像我们凉州旧日里农村那些“拼命”的汉子。他蹲在自家塌了角的土窑前,望着愁眉苦脸的爹妈,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钱票,那模样,和我爹年轻时攥着交公粮的小本子蹲在土房墙根下的样子,叠成了一个影。少安娶不上媳妇时夜里的叹息,办砖窑赔了钱时脊梁上的霜,甚至后来日子稍顺了,站在新盖的砖房前偷偷抹的那把汗,哪是小说里的故事?分明是千千万万个庄稼人埋在土里的日子。
路遥先生写他“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话说得实在,实在得像地里刚挖出来的土豆,带着泥,却沉得压手。我们凉州有句老话:“土坷垃里埋着金,也埋着心。”少安的金,是把穷日子往富里过的盼头;他的心,是把家人往怀里护的热乎。他办砖窑时,全村人或怀疑或等着看笑话,只有他闷头干,烧坏了窑就扒了重砌,欠了债就熬夜打土坯——这股子“轴”,庄稼人都懂:“不是犟,是知道活着就得扎实,虚头巴脑的顶不了饿,也挡不了风。”
书里写少安和秀莲结婚,没新衣裳,没好窑洞,就着一盏油灯,秀莲给他端来一碗热米汤,他“喉咙里哽了一下,把这口温暖咽进了肚子里”。读到这儿,我想起我母亲常说的:“日子好赖,不在排场,在锅里有热的,身边有暖的。”秀莲后来积劳成疾,咳着嗽还往地里送肥,少安抱着她往医院跑时,鞋底子磨出了洞——这哪是爱情?是两个苦人把肩膀靠在一起,替对方挡住一半的风。就像陶渊明写的:“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世间最沉的情,从来不是花前月下,是“你累了我扶着,你病了我守着”的实在。
记的小时候我陪母亲在凉州城里赶庙会,看见一个卖辣子老汉蹲在庙前老槐树下啃干馍,旁边放着一堆地里摘的辣椒。他啃两口馍,咬一口辣椒,辣得直吸溜,却咧着嘴笑。我忽然就想起少安,他们都不是啥大人物,一辈子围着土地、家人转,苦是真的苦,可眼里的光、心里的热,比戏台上演的才子佳人实在多了。路遥先生哪里是在写少安?他是把“活着”这两个字,掰成了柴米油盐,又揉进了血和肉,让我们看见:“土坷垃里扎下的根,最耐得住风雨。”
孙少平是另一个模样。他蹲在高中食堂的角落,啃着黑面馍,眼神却总往窗外飘,那眼神,像极了我年少时站在凉州城的老城墙下,望着远处祁连山的雪,心里揣着的那点“不安分”。少平不认命,他不想像父兄那样一辈子刨土,他想读书,想知道山外头的世界,哪怕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也总把书揣在怀里,像揣着个滚烫的火炭。
路遥先生写他“宁愿忍受寂寞,也要保持精神的高洁”,这话戳心。庄稼人常说“安分守己”,可年轻人的心里,哪能没点“野”?少平去黄原揽工,扛石头、背水泥,脊背被磨出了血,晚上躺在破窑洞里,还借着月光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回他累得倒头就睡,书掉在地上,他迷迷糊糊捡起来,拍了拍土,又塞回枕头底下,那不是书,是他的念想,是他在苦日子里给自己留的一点亮。
我年轻时也这般。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白天扛着钢枪在训练场练得浑身是汗,迷彩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时晚上就在值班室的灯下写诗,纸是信笺裁的,笔是部队发的圆珠笔。有回班长见了,拍着我肩膀笑:“咱当兵的保家卫国就行,写这些字能挡子弹?”我没吭声,心里却想起少平说的:“人活着,不能光为了活命。”就像李白写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咱或许成不了大鹏,可总得有过想飞的心思吧?
后来退伍回来我开了家广告公司,起早贪黑跑客户、改方案是常事,也曾为项目黄了蹲在车里犯愁,可每次把改了又改的方案交出去,等来的消息是心里那点盼头,就像少平揣着书时的热乎,那是忙乱里给自己留的亮,再难也舍不得丢。
《平凡的世界》里没少写苦:“少安的穷、少平的难、田晓霞的死、贺秀莲的病……。可读着读着,不觉得堵得慌,反倒心里暖烘烘的。”因为路遥先生把“暖”藏得细,像缝在旧衣裳里的棉絮,不显眼,却贴身。
少安砖窑办成了,先给村里修了学校。他站在新校舍前,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跑,嘴角咧到了耳根,他不是要显摆,是记着自己没读多少书的苦,想让孩子们能多认几个字。有回村里二爸家没粮了,少安背着半袋玉米面过去,放下就走,不说啥漂亮话,这是庄稼人的暖,不挂在嘴上,都在行动上。就像杜甫写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少安没那么大的志向,可他的暖,实实在在护着身边的人。
少平在黄原揽工时,曹书记家待他好,给他人家吃的,还让他住屋里。后来少平有了安稳营生,每次回黄原,都要去曹书记家看看,带点自己攒下的心意,这是记恩。我们凉州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是什么大道理,是人心换人心。还有润叶,嫁给李向前后,从开始的冷,到后来向前残废了,她守着他过,给她喂饭、擦身,夜里坐在床边缝补衣裳。这不是爱情的轰轰烈烈,是日子磨出来的情分,像老面发酵,慢慢就酸中带了甜。
最让我动的是金波。他等了那藏族姑娘一辈子,没等来,就天天在河边唱那首藏族民歌,唱得河水都像是带了愁。有人劝他“别等了”,他说“心里有个人,日子就不空”。后来他去了青海,沿着当年的路找,没找着,回来还是唱那首歌。这股子痴,傻吗?可傻得让人疼。就像元好问写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不一定非得是生死,一辈子的惦记,也是情。
这些暖,都不是啥惊天动地的事,是少安给秀莲买的一块花布,是少平给妹妹寄的一本书,是润叶给向前端的一碗热汤。可就是这些事,把苦日子串成了串,像糖葫芦,外面裹着糖,里头是酸,嚼着嚼着,就有了滋味。路遥先生懂,他知道人间的苦,也知道人间的暖,所以他写的不是故事,是日子。日子就是这样,苦一阵,暖一阵,熬着熬着,就成了一辈子。
我读这书时,忍不住写了两首词:
《鹧鸪天》读“平凡的世界”忆少安
作者:王全祥
土窑霜冷月如钩,汗浸粗衫志未休。
砖窑火暖千家门,脊梁担起一村秋。
苦也受,乐也偷,秀莲汤暖解千愁。
黄土坡前风过处,犹见耕牛伴老眸。
《浪淘沙》念少平
作者:王全祥
黑馍就寒风,书卷藏胸。黄原揽工步匆匆。
尘里身疲心未冷,眼向晴空。
晓霞去无踪,泪落风中。脊梁未弯气犹雄。
烟火人间多少事,都在其中。
合上书时,天快亮了,窗户外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摇摇晃晃的,像书里那些人的影子。少安、少平、秀莲、晓霞……。他们不是啥英雄,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是那个蹲在墙根抽烟的汉子,是那个在地里薅草的婆娘,是那个背着书包望远方的孩子。可就是这些人,在路遥先生的笔下,活成了不朽。
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平凡的世界》就美在这朴素里。它不说大道理,就说日子;不写大人物,就写小人物。可日子里有活着的劲,小人物里有做人的骨。我们读它,不是读别人的故事,是读自己的日子。读着读着,就想起我幼小时蹲在地里挖土豆的爹,想起自己幼小时灯下缝补旧衣裳的母亲,想起自己上学时揣着书走在田硬上的模样。
凉州的风沙大,吹老了城墙也吹白了头发,可吹不散那些实实在在的日子和那热乎的人心。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人,苦过、累过、疼过,可从来没低过头。他们让我们知道:“人这一辈子,不用非得干出啥惊天动地的事,把日子过扎实了,把心焐热了,就是了不起的事。”
就像路遥先生说的:“劳动着是幸福的,无论在什么时代。”我们普通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们懂的:“只要手脚不闲,心里有盼,寻常日子里也能酿出甜来。”这或许就是《平凡的世界》给我们的念想。在平凡里守着热乎,在日子里揣着光,就够了。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不远处传来了街巷的动静,这是日子又热热闹闹地开场了。我拿起笔,想把这些念想记下来,笔尖落在纸上,像少安的锄头落在土里,扎实,也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