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成一山
钟 荣
来源:幸福新宁乡
在我的学生生涯中,众多的任课老师都是耀眼的星星,成一山老师,就是其中的一颗。为了行文的便利,也为了增添几分亲切之感,且让我在下文称他为“一山公”吧。
一山公担任我们高中一年级下学期的班主任,同时教授语文。彼时,高中学制仅有两年,尽管他与我们相处的时间不过短短一学期,可他留给我的印象,却深刻得难以磨灭。许多往事,即便在四十余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依旧清晰如昨。
那时,我们高中一年二期的语文课本,第一篇课文是陶斯亮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那时候的语文书是32开的小课本,这篇课文足足占了十九版,算下来有几千字,在当时的课文里算得上“长篇”了。或许是一山公对这篇课文有着特殊的偏爱,又或许是刚经历完文化革命,他对作者在文中所倾注的情感有着深刻的领悟与共鸣,他竟要求我们全文背诵。一时间,课堂上书声朗朗,同学们都埋首在课本里,逐字逐句地记忆那些饱含深情的文字。多数同学都凭借着一股韧劲,成功将全文背下;而我,成绩还算不错,自然也顺利完成了这个看似艰巨的任务。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教室,我们便在一山公的带领下,诵读这篇文章。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我们走进了作者的内心世界,感受着那份深沉的情感。在背诵的过程中,我逐渐理解了文章背后的历史背景和情感内涵,也对一山公的教学方法有了更深的认识。他不仅仅是让我们机械地记忆,更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体会到文字的力量,培养我们对文学的热爱。
如今再忆一山公,他的模样在脑海中愈发清晰。他身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五五的样子,身形也偏瘦,站在讲台上时,会觉得他比讲台只高出一个人头。那时他才四十岁出头,可脸上的纹路却比同龄人深些,头发也有些花白,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苍老。后来我们才隐约知晓,他的妻子早已不在人世,具体是何时、因何病离开的,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生活。

不过,一山公的经济条件在当时算得上不错。他向来穿着讲究,即便在物资不算丰裕的年代,也总能把自己打理得整洁体面。早春时节,天气还带着些寒意,他常会穿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来上课。在那个大多数人还穿着棉布外套的年代,能穿上挺括的呢子大衣,已是相当难得的事。
更难得的是,他身上那份由内而外的自信。这份自信并非来自衣着,而是源于“腹有诗书”的底气--讲课时引经据典,分析课文时见解独到,哪怕个子不高,可只要一站上讲台,一开口说话,那洪亮的声音便瞬间填满整个教室,连带着讲课的激情,也能轻易感染台下的每一个人。我们总说,听成老师的语文课,从不会觉得枯燥,仿佛他口中的每一个文字,都带着生命力。
一山公对我最特别的关照,藏在每一次作文批改里。那时课外书稀缺,既没有琳琅满目的文学读物可翻,更没有如今“百度一下”就能查资料的便利,我们写作文全靠课堂所学和生活里的零碎观察。有一回写命题作文《春雨》,我一时兴起,把“日出山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句诗写进了文中,本是随心之举,没指望能被注意到。
可作文本发下来时,我却先看到了一山公用红钢笔圈出的那句诗,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下课后他特意叫住我,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你能记住这句诗,还敢用在作文里,很不错!”那语气里的认可,让我至今想起都觉得心头发热。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指着作文里的段落耐心说:“不过你看,这里写的是春雨过后的清晨,这句诗里‘日出’‘江水’的场景,和你前面描写的‘细雨沾衣’衔接得不够顺,要是再调整下语境,就更贴切了。”
没有居高临下的批评,只有温和的点拨,既肯定了我的小小心得,又悄悄指出了不足。那一刻我才懂,他的关心从不是泛泛的鼓励,而是连诗句用得合不合适都留意到的细致;他的关注,也不只是看成绩好坏,更是在意每一个学生对文字的感知与成长。这份藏在红笔尖下的用心,比任何表扬都更让我记挂,也让我后来对写作多了几分敬畏与热爱。
高中快毕业时,一山公早已不再是我们的任课老师,可他却特意找了我,递来一本封面略显陈旧的《杨朔散文集》。他说:“你喜欢文字,多看看这类文章,能养心性。”就是这本小小的散文集,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对文学与散文的热爱之门。书中《荔枝蜜》里对蜜蜂“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的描写,至今想来仍清晰如初,那些细腻的笔触,也悄悄在我心里种下了对“文字之美”的向往。

后来我高考落榜,怀着几分失落应征入伍,原以为与一山公的联系会就此断了,我试着给一山公写信,没想到他很快就给我写了回信。信里没有多余的安慰,只反复叮嘱我“在部队好好干,年轻人要肯吃苦”;还特意附上一首短诗:“青春似火,壮志凌云,保卫祖国,定建奇功。”寥寥十六字,却像一团火,驱散了我心底的迷茫,也成了我在部队训练、执勤时最有力的鞭策--想起他的期待,再苦再累,都觉得有了坚持的勇气。
再与一山公相见,已是2008年。那年同学们凑在一起,要给他过七十大寿。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按他的生辰算,他该是1939年出生的;我们当地有个习俗,男性做寿要“做进”,女性做寿要“做满”,所以这一年的寿宴,来得格外有意义。

寿宴当天,一山公穿得整整齐齐,还特意做了充分准备--他带来了一篇手写的讲话稿,没有脱稿,而是捧着稿子一字一句地念。我们都懂,不是他记性差,而是在学生面前,他依旧保持着那份严谨,唯恐说错一个字,辜负了这份师生情谊。可稿子的内容却格外鲜活,他笑着和我们聊起人生里的“美好”,说这世上最珍贵的,一是“爱情的美好”,二是“事业的美好”。话音刚落,满座同学都哄堂大笑--谁也没想到,年逾古稀的他,依旧保有这般坦诚又可爱的心境。
那天他笑得格外开怀,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暖意。寿宴快结束时,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摞书,是他自己写的文集,挨个儿送到我们手里,还在扉页上认真签下名字。那本书的重量很轻,可握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那是他半生对文字的坚守,也是他对我们这群学生,从未褪色的牵挂。
后来我仔细读完了这本文集,竟读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读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二十来篇短小精悍的短文,却满是原生态的真诚。文中写的都是他的过往:小时候在乡下摸鱼捉虾的趣事,年轻时初登讲台的紧张,后来教书育人时的细碎感悟。没有华丽的辞藻,每一句都朴实得像村口的老樟树,可字里行间藏着的情感,却浓得化不开--对故土的眷恋,对学生的牵挂,对生活的热忱,都在纸页间缓缓流淌。

读着读着,我也隐约察觉到一丝局限。或许是他常年生活在那方小天地里,眼界难免受了些束缚。比如文中他多次提到“客居道林”,可我清楚记得,他出生的地方和道林同属一个县,两地相距不过十多公里。在我看来,这样近的距离,用“客居”来形容,未免显得有些不够格局,少了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大气。可转念一想,这份“小格局”或许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在他心里,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始终是根,哪怕离得再近,离开熟悉的故土,便觉是“客”,这份对故乡的珍视,不也正是他性情质朴的写照吗?

前年,我和几位家乡的老同学偶然相聚,聊天时有人轻描淡写提起一句“一山公不在了”。那一刻,喧闹的席间仿佛突然静了下来,我手里的酒杯顿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先前的笑意瞬间消散,只剩说不出的难过。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翻涌出许多画面:讲台上他穿着黑呢子大衣的单薄身影,作文本上那圈着诗句的红钢笔痕迹,入伍后他信里“定建奇功”的有力字迹,还有寿宴上他捧着讲话稿念到“爱情的美好”时,眼角眉梢的笑意。他对语文事业的热爱,对每一个学生的细心爱护,对我格外的关注与期许,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这么多年过去,我从当年懵懂的高中生,早已是历经世事的花甲老人,可他教给我的文字之美、做人之诚,却始终刻在心里。如今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唯有由衷地感激--感激他曾出现在我的青春里,像一盏灯,照亮过我前行的路。也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卸下尘世的奔波与牵挂,活得比从前更潇洒、更自在。
作者简介:钟荣,行伍之人,退役后投身公安事业,两年前退休,喜自驾游,爱山乐水。
编辑:天天好好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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