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蚊香的嬗变
——荷塘
夏夜低垂,星子缀满童年斑驳的门板。祖母的麦秸扇摇出细弱的风,掌心般熨帖着肌肤。那时蚊香尚未叩开柴门,唯木匠邻家偶尔逸出一缕辛烈——粗若猪肠的黄纸卷裹着敌百虫与锯末,点燃后青蛇似的烟盘旋上升,呛得人喉头发紧,却已是贫寒岁月里的奢侈。寻常人家燃晒干的艾草,苦涩清香浮沉于溽热中,竟成了意外的诗意。草木灰烬晕染的,是井台提水后门板乘凉的旧光阴。邻人笑谈与流萤明灭间,蚊虫与人共享着大地蒸腾的暑气。
当拇指粗细的绵纸蚊香卧进村供销社的玻璃柜,便成了乡野丰足的徽章。它静伏于肥皂与火柴之侧,盘曲身姿如新世界的密语,却失了旧时“猪大肠”的粗野浓烈。晚风依旧拂过门板,孩童赤脚掠过月光的银箔。煤油灯影里,蚊香青烟织成薄纱,隔开人蚊千年血仇。微火明灭处,蚊尸如细雪簌簌坠地,孩童雀跃着踩踏,浑然不觉辛辣背后,是人类向自然掷出的第一封战书。
八十年代菊酯蚊香初现,东阳城里的素白纸盒标价四毛三分。淡雅菊香颠覆了世代对毒雾的认知:杀戮竟可裹挟花香。这盘曲的精灵匍匐于书桌床脚,袅袅烟缕里藏着科学点化的神迹——除虫菊酯的神经毒素令蚊虫痉挛麻痹,却以温婉面目示人。螺旋纹路如生命年轮,燃尽通宵仍存完整灰骸,替粗粝旧年披上文明的纱衣。
空调普及后,夏夜门板阵的盛景终成绝响。家家闭户,唯余电视机冷光舔舐纱窗。电蚊香片与液体蚊香悄然登台,无烟无灰,正反可用半月,精妙如微型药房。然而老屋炕头仍有佝偻身影搅动艾草汁液——老婶以血为饵自称“天然蚊香”,实是彻夜执艾草辫为儿孙驱蚊。五十岁的手高擎豁口蒲扇,腕起腕落间,驱的是蚊虻,守的却是人间灯火里最古拙的暖意。
蚊香三变,自宋时浮萍雄黄缠就的雏形,至除虫菊定型的螺旋盘香,终成今日无声的电子幽光。每次嬗变,都在烟火纹路里镌刻年轮:艾草的苦、敌百虫的烈、菊酯的幽,俱是千年人蚊鏖战的硝烟余味。然其真髓,终在“守护”二字——或借化学利刃斩断登革热之链,或以肉身作盾换一夜酣眠。
当末缕菊香消融于空调凉风,蓦然彻悟:所谓变迁,原是一代代人将长夜里的焦灼与眷恋,淬炼成这盘旋不熄的温柔火痕。灰烬散尽处,余温仍灼烫着文明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