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寺院里的红尘
文/郭红娟
今年夏天, 在一次饭局中闲聊,得知文友军强兄弟调去大秦寺文管所工作。作为周至人,很惭愧,我不但不知道大秦寺在什么地方,就连大秦寺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军强说:“有时间来纳凉,大秦寺是个好地方,环境清幽,山风徐徐,不但有千年古塔,还有两个好故事。文管所隔壁寺庙里做饭的老常和一条叫小花的狗,各有一段感人的传奇经历。啥时上来,有酒有故事。”遂相约择日联系。
一个闷热的傍晚,给军强打了电话,约了银屏姐,先生老马开车,带着女儿小马,一行四人直奔大秦寺。一来避暑,二来想探访一下大秦寺,其实主要还是想听军强讲故事。从楼观台西进去蜿蜒而行,曲曲折折,不多时就看见军强兄弟靠在崖边的树上向下张望,估计已等候多时了。

大秦寺在县城东南方向二十公里处,坐落在终南山北麓一架叫丘木山的半山坡上,文管所和寺庙在一个院子里。大门朝北,进得大门,巍峨雄伟的千年古塔庄严的伫立正中,西院是寺庙,虽然不大,却也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东院是文管所,三间古旧瓦房,三间偏厦。整个院子虽没有“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幽静和芳馨,却也古木参天,绕庭林立。除了蝉鸣不绝,有点聒噪之外,处处显示出肃穆和禅意。军强贤惠温婉的媳妇热情的给我们打招呼,端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摆在文管所院子的乒乓球案子上。坐定之后,军强喊在厨房一直忙活的老常,老常一边应着一边掀开竹帘子从偏房的灶间出来,手里拿着一瓶西凤酒,笑眯眯的给我们打招呼,说:“欢迎欢迎,等着和你们喝几杯呢。”据说六十多岁的老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个子不高,光头,大眼,白净清瘦,一口地道的东北腔。在几个人互相寒喧敬酒之时,一只白狗和一只黄狗在脚下绕来蹭去,一点都不认生。军强说:“这个是我们所长的狗叫小白。黄狗叫小黄,是小花的儿子,树底下那个是小花。”至此,我想要见到的人和狗都在眼前。
军强提前已经给老常说了我们要上来见他的事,老常特意刮了脸,换了一身青色棉麻休闲装,举止儒雅,说话谦和, 敬酒让菜间主动给我们讲起他的故事。乒乓球案子做餐桌显得有点大,老常说话声音小,加之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此起彼伏,以至于坐老常对面听的不是太清楚。贴心的军强媳妇建议调了座位。故事刚开了个头,远处几声闷雷炸响,突然狂风大作,紧接着就雨脚如麻噼里啪啦。几个人刚手忙脚乱的将碗碗盏盏挪至室内,转瞬间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天像裂开了一样狂泄而下。窗外风雨交加,门里我们推杯换盏间听老常娓娓述说他的过往。此时,小白和小黄一起挤在椅子上睡觉,小花戒备的站在门口,一会儿惊恐的看看门外如银河倒泻般的大雨,一会儿瞧瞧屋里的人,时不时的狂吠几声。
老常是山东人,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父亲转业时响应号召支援大西北,全家人因此来到西安。老常中学毕业时正赶上上山下乡运动,插队到富平县的一个小镇,被安排到一村办砖瓦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后来知青返城,老常招工到军工研究所后,和同单位的山东老乡结为连理。妻子是一个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人,知冷知热会疼人。他们婚后育有一子,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出色。平凡的日子在老常两口子的精打细算下也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曾购得两套房产,一套自住,一套学区房收租金攒钱,也算喜乐无忧,简单幸福。
老常的幸福生活由于单位的一次体检而发生突变。09年他爱人在无任何症状的情况下体检出淋巴肿瘤。当时爱人不以为然,觉得不痛不痒,不必大惊小怪。可老常怕有闪失,强行带着爱人到大医院检查,被医生们告知要手术摘除。拗不过老常,老常的爱人同意在西安最顶尖的大医院做了手术,术后病检结果是恶性。此后老常和爱人往返在周而复始的化疗路上。钱像流水一样哗哗淌去,病人却一天比一天瘦削和虚弱。为了保证治疗费用,老常卖掉了那套收租金的学区房,却没能阻挡住爱妻靠近死神的脚步。
老常很自责,假如不做手术呢?是不是不会发展的这么快?老常愧疚难过,心烦意乱,在病房外向同病室的家属倾诉。有个家属说:“咱们已经尽心了,我看实在没办法还不如求神保佑。听我亲戚介绍,大秦寺寺庙的方丈佛法无边,据说治好了好多病人。”老常病急乱投医,第二天就开车来到大秦寺。慈祥温和的方丈说:“能不能治好很难说,只有尽力而为。但必须要皈依,不然效果不是太好。”老常也不懂啥是皈依,想着只要能减轻爱人的病痛,咋样都可以。遂依方丈嘱咐买来六种供果,他和爱人跪在佛前,方丈赐他法号释妙觉,并念经祈佛陀指示护法龙天及一切善神,保护加持皈依佛门的三宝弟子离苦得乐。
老常心很诚,方丈慈悲而用心。但那个老常深爱的女人还是在13年深秋永远的离开了老常。方丈念老常人好心善,准许老常将爱人的骨灰葬在大秦寺旁边的山上。安顿好后,老常回到了西安的家中。此时老常的儿子已经考上中山大学在外求学。孤独寂寞的老常心里空落落的。夜深人静时,老常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他想念他们以前那个温暖的小家和家里的欢声笑语,担心那个娇弱胆小的女人一个人待在山上会不会害怕。老常放不下,思来想去,深思熟虑之后,老常提前办了内退,于14年春头驱车来到大秦寺和方丈商量常住。方丈为老常安排了一间宿舍,分派老常为寺院做饭干杂活。老常每天开着自己的车去镇上为寺院买菜并打理和尚们的一日两餐,吃饭的人少时五六个,多则二十余人。闲暇时老常就会去亡妻的坟头坐坐,或絮絮叨叨,或静默无言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特别是女人的祭日、结婚纪念日之类,老常一坐就是半晚上,第二天准能见到女人坟前散乱的烟头。老常隐于秦岭的居士生活不紧不慢的过着,平静淡泊,无欲无求。
老常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个漂亮优秀、情志相投的同学相爱结婚。他们告诉老常说要当丁克族,不想要孩子。老常理解并尊重孩子们的选择。当孩子们准备开公司创业时,老常卖掉了自己名下的最后一套房产,将卖房款悉数交与儿媳,支持孩子们的事业。自己打算余生就在大秦寺的钟声里和长眠于不远处的那个女人相伴度过。
世事无常,变化就在转瞬间。老常时不时的爱弄俩小菜,偷喝点小酒,虽适可而止,也从未喝醉误过事,但这在寺院里是绝对不允许的。老方丈虽时有耳闻但没有点破。他理解老常就这点爱好,虽然酒肉穿肠过,但老常做事认真,与人为善,佛陀是驻扎在老常心里的。这一点老方丈心明的跟镜儿似的。事情的变化来自于老方丈要去外地云游讲经,近几年估计不能回来。寺院的日常事务要正常进行,所以更换了新的住持。新住持早在以前就对喝酒吃荤乱寺规的老常不满,碍于老方丈的面子不好说啥。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住持要将老常赶出庙门,以清净寺规。无家可归的老常一下子懵了。儿子那里人生地不熟,老常从没有想过去找儿子养老。六年来寺院每天的采买花光了老常所有的退休工资。如今没钱没房,何去何从,老常在风中凌乱。
有个关系好的和尚给老常出主意说,翠峰青山脚下有一索姑娘娘庙,香火旺盛无替心人照管,老常如能前往既有容身之地,还可以收取香火钱。老常认真的想了几天,心里还是放不下埋在大秦寺旁边的女人。女人娘家亲人远在东北,逢节逢点无人烧纸祭奠,在那边就会可怜孤苦,魂飞魄散。自己来大秦寺的初衷就是为了陪伴,如果去远了就违背了初心。老常谢绝了好心的师傅,求文管所的杨所长给他找一容身之处。杨所长心软,给老常找了一间空房子住下。老常得人恩惠,心存感激,主动承包了文管所院子的卫生清扫工作。老常照常在寺院经管和尚们的一日两餐,晚上则回到文管所睡觉,直至今日。
老常慢言细语的讲完了他的故事。此时,漆黑的门外暴风骤雨还在继续。我感慨到:“真是一个痴情的人,那个女人值了。真羡慕你能放下一切,如此清心淡泊,无牵无挂的做自己,你活的通透,是个高人。”老常说:“没有,没有,没你说的那么好。人怎样活要取决于自己的心,我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很忙很累,晚上躺倒就睡着,没往深处想,也没工夫想,就这么一天天走过来,已经整整六年了。”我问:“现在给寺院买菜还用自己的钱吗?”老常说:“对,每月的退休金几乎不剩。”女儿小马用了“旷达和高远”这两个词,老常极力否认,说自己如何普通平庸,不思进取,得过且过。银屏姐说:“平极出奇。”又闲聊了几句,老常站起来说:“十点了,我先休息,你们继续。师傅们早上五点要上早课,我要四点起来为师傅们准备早膳,不好意思,我先告退了。”老常出门时小花跟出去,一会儿又进来站在门墩旁汪汪的狂叫几声。杨所长那个叫小白的狗和小黄依然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这时候才得空仔细打量小花。这是一条黄色的土狗,金黄的毛发里嵌着一簇一簇白色的小花,鼻子、爪子和尾巴都是雪白色的,机灵好看,难怪会叫小花。看见人,总是站的远远的,汪汪地吠着,和它的目光对视时会发现它有一双戒备的、忧郁的、藏着万般心事的大眼睛。

酒杯添满,军强给我们讲起小花的故事。幼时的小花是在仙游寺长大的,它的主人是一位烧香信佛的居士,据说家里出了变故,在佛前发了宏愿,如佛祖庇佑事情能有所转机,就在仙游寺烧香念经修行两年。佛祖慈悲,事情果然转危为安。便依言来到仙游寺践行前约。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为了打发寂寞,小花未出满月时便随居士来到了仙游寺。陪伴主人的这两年,小花度过了狗生最快乐的一段美好时光。
小花以为它会一直这样幸福的生活下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无忧无虑的惬意狗生在它的主人修行期满时戛然而止。
小花的主人修行期满,得佛普渡,欢喜返程。不知何故不愿意带走小花。临走前将小花装进麻纱袋子托人捎到大秦寺,交给一位与她相熟的和尚师傅照管。小花被人从袋子里放出,看到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小花惊恐万分,汪汪乱叫,疯狂的让人不敢靠近。从此后时常能听到小花因思念主人而发出的高吠低吟。佛家乃清修之地,小花长时间的狂吠声让师傅们心生不满,愈发的不得人爱。
小花的命运在它下了一窝狗娃后更加雪上加霜。起因是一位远道而来的香客想要善意的亲近小花的孩子,刚伸出手准备抚摸时,小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狠狠的咬了一口。霎时酿成一场惨祸。寺院里的狗咬伤人实在说不过去。气急了的和尚师傅美美的教训了小花一顿。在那次事件后把它的孩子们都送了人。主人的遗弃,身上的疼痛,对孩子的思念,让小花不再信任周围的一切。小花常常眼里泛着戒备的忧郁的泪光。
小花对寺院的人充满敌意。师傅们也不喜欢这个爱咬人惹事的狗。不但不给它好好喂食,还总想把它撵走,还寺院一片清净。 在西院得不到关爱和温暖的小花常常会游荡到东院,一来二去,和文管所的卫东结下了不解之缘。
军强口中的卫东是我熟识的一位兄弟。年轻时嗜酒如命,天天狐朋狗友哥儿们义气,喝多了就回家摔碟子拌碗,不着调不顾家,气得媳妇扔下孩子多次离家出走。前脚把媳妇找回来赌咒发誓再也不喝了,转身又喝的酩酊大醉,反反复复。媳妇终于不再信任,坚决离了婚。离婚后卫东把年幼的儿子扔给老人,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儿子都参加工作了,还依然隔三差五的爱喝几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单位又比较偏僻,所以还是雹打的高粱杆 ——光棍一条。
繁华落尽一场空,曲终人散皆是梦。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一帮酒友们也都相继散去。每当单位的其他同事节假日都回家团圆时,卫东便更加孤独和寂寞。当院子里只剩下他和小花时,小花成了他的倾诉对象。卫东似乎能读懂小花那双忧郁的眼睛。他对小花说:“你看你,不管咋说咬人就是不对,以后不要咬人了。我知道你想你以前的主人,可你没想一下,人家想你不?是这,以后我把你收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卫东可怜小花,每顿吃饭时都给小花剩一点。山里潮湿,买来的馍放不了两天就发霉,卫东将霉馍的外皮剥去,再掺点面粉重新发酵,学着给小花蒸馍。有时卫东也会给小花改善改善伙食,炒两个鸡蛋或去镇上时捎几个火腿肠。时间一长,小花也就不回西院了。卫东走在哪里,小花跟到哪里,每天都能听到卫东絮絮叨叨对狗说话的声音。小花重新找到了依赖,几乎和卫东形影不离。有时晚上卫东下山去几里外的村子谝闲传,小花就护送卫东下山,不管多晚,小花都蹲在人家门口等,回来时再一路跟回来。其中有两年卫东调离大秦寺,不放心小花,也一并带到了新单位。从今年又一起回到大秦寺。

重回大秦寺,小花发现一条白色的小狗鸠占鹊巢,仗着自己是所长的宠物,俨然一副我的地盘谁敢闯的架势,对着小花一通汪汪乱叫。小花很生气,想当年我用尿圈这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竟还敢挑战本狗。遂理直气壮的和杨所长的小白干了一仗,赢回半壁江山,共同生存在大秦寺文管所院内。在一个院子里生活其实并没有真正和平共处,小花时常会偷吃所长给小白买的狗粮。小花觉得那是它从未吃过的至味美食。小花嫉妒小白,常常心里愤愤不平,时不时的寻衅滋事,跟小白过不去。直至它们两个先后怀孕,小白先于小花生下三个狗娃。小花伺机残忍的咬死了小白的三个孩子,畏罪潜逃,好几天不见踪影。
小花再次出现明显已肚子变小,半个身子满是泥巴,一看就是下过狗娃喂过奶了。那几天卫东下山有事,托老常操心照管小花。小花饭点按时回来,老常给小花改善伙食精心喂食,曾偷偷尾随小花想观察狗娃下在什么地方,小花故意声东击西,在山上胡乱转悠,就是不让老常看见它的孩子。
在一个低云笼罩的午后,卫东回来了。了解情况后,卫东朝山上大声呼喊,不一会儿,小花回来了,卫东着急的对小花说:“快把你的娃弄回来,马上要下大雨了,淋病了咋办?”看见卫东,小花放心地,一趟一趟用嘴叼回来八只光溜溜的没毛狗娃,一溜子摆在文管所的房檐台台上,着实让人震撼和感动。
后来,小花的八个孩子送走了七个,主家都是卫东帮着找到的爱狗人士。为了安抚小花,留下了长得最好看的小黄。谁料小黄却和小白特别投缘,整天跟在小白屁股后面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小花看到小白那么爱护宠溺它的孩子,似乎也冰释前嫌,不再仇视小白。如今一起在大秦寺院内共同生活。
故事讲完时,夜已经很深了。那天晚上,平时就爱感动的银屏姐,一杯接一杯,自己把自己灌得泪眼朦胧,步态踉跄。临走时我用手摸了摸熟睡中相互依偎在一起的小白和小黄,又想抚抚小花,终究没敢伸出手。
军强送我们出门时,那场据说多年来下得最大的暴雨已经停歇。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钻出云层,俯视着夜幕笼罩下的大秦寺,包括凡尘俗世的每一个角落……
( 2020.10.22日)

作者简介:郭红娟,陕西周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远风诗社学员,济美读书会发起人。喜好诗词歌赋,散文等写作。闲来无事,三五亲朋鸣琴瑟,七八知己品茗香。无贪念,无是非。一生只羡李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