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大跃进”岁月风华中的荒诞与沉思
作者:刘连成
在 1958 年春寒料峭之际,冻土刚刚软化到铁锹能够插入的程度,双辽农场党委书记裴志夏于总场党委会议上,神情庄重地宣读了吉林省农业厅的任命书:吉林省农业厅文件决定将双辽农场一分为三,分别成立双山农场、三合农场与三家子农场,且这三个农场皆为独立运作。霍发明、张国栋、王守权三人,分别担当起三个农场场长之重任。
自此,分割后的农场宛如一株分杈的稻穗,各自沿着独特的轨迹生长。在双山农场,霍发明场长总爱在黎明破晓之时,踱步于晒场周边,静静凝视着第一缕阳光,轻柔地爬上第六生产队的屋顶,瞭望全场风景;而在三合农场,张国栋场长将镰刀悉心擦拭得锃亮夺目,悬挂场部的墙上,恰似熠熠生辉的银色月亮;三家子农场王守权场长总是赞扬的拖拉机手王培德驾驶拖拉机的精湛技术:“他那铁牛犁过的土地,连蝼蛄都能在上面画出笔直的跑道。”
“大跃进”的浪潮如飓风般席卷而来,全场的妇女们纷纷扛起锄头走向田地。劳作间,她们鬓角的汗珠,悄然坠落在新翻垦的泥土之中,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辛劳。场党委书记裴志夏铁面无私,不近人情。1958年他的妻子正在怀孕,他为了让妻子带头到农场的水田地干活。妻子因带着肚子里快要出生的孩子,就没去下地干活,裴志夏就给给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只有他的大儿子陪着母亲在小黑屋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年,农场建起了32个托儿所。托儿所的窗棂之上,糊满了孩子们精心绘制的太阳以及烟囱中袅袅升起的炊烟,那一幅幅充满童趣的画作,恰似孩子们纯真心灵的映照。保教阿姨们则将 285 个娃娃银铃般的笑声,轻轻地叠进蒸笼,整个托儿所洋溢着温馨与欢乐。
狂热的风终究还是吹乱了原本规整的田垄。那个春天,场部的广播喇叭里,每日都回荡着双辽县委“一脚踢倒哈拉巴山”的荒唐口号,就连年仅五岁的我,都能倒背如流。妈妈在前往哈拉巴山出工打石头之前,眼中含泪,将两只老母鸡紧紧捆在竹篮之中。芦花般的羽毛簌簌飘落,散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杀母鸡时,刀刃闪过一道寒光,我紧紧盯着铁锅里翻滚跳跃的油花,馋得直流口水。就在这时,我分明看见妈妈转身之际,泪水重重地砸落在灶台的裂缝里,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凝固了。身为衙门屯保育员的二婶在幼儿园门口,轻轻接过我的小手,她围裙上还残留着南瓜粥的丝丝甜香。可即便那天的阳光无比温暖,却终究焐不热妈妈转身迈向哈拉巴山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哈拉巴山的石头坚硬无比,仿佛比骨头还要刚强。妈妈与上小学的二哥二姐,挥动着手中的小锤子,奋力地将山岩砸成碎块,而后投入土高炉之中。炉膛里的火苗肆意舔舐着夜空,映红了每一张黧黑的面庞,然而,最终却未能炼出多少铁水。与此同时,农场的稻田在秋风中无奈地倒伏,许多无人收割的稻穗被雨水浸泡得肿胀不堪。场院里堆积的玉米,恰似一个溃烂的伤口,老鼠与麻雀竟在其中悠然安了家。食堂的大锅里,始终弥漫着一股陈米的味道,有人随手将没啃干净的窝头扔进泔水桶,管理员对此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锅里的饭是公家的,似乎无人在意。
深秋时节,我在幼儿园的篱笆之外,无意间看见二婶偷偷藏起半个菜窝窝。她将窝窝塞到我手中时,那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轻轻蹭了蹭,轻声说道:“四儿,你妈快回来了。”终于,妈妈归来的那天,却只带回了满身的尘土以及一双磨穿的胶鞋。我默默地跟着她回到家中,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灶台上厚厚的灰尘,窗台上那盆妈妈临行前栽种的马蛇菜花,早已在干裂的瓦盆中枯萎而死,徒留一抹干枯的痕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无情……
失败的分散经营体制,狂热的“大跃进”,终于在1959 年的春天走到了尽头,双辽农场党委书记裴志夏伫立在总场办公室的窗前,目光凝重地望着重新合并的双辽农场版图,手指关节重重地叩击在1958年双辽农场财务报表上那触目惊心的“亏损26.6 万元”数字之上。众人不禁谈起 1958 年的收成。稻穗不如往年饱满,仓里的粮食足足少了三成。场党委副书记霍发明的拳头把桌角敲得邦邦作响,感慨道:“光一门心思地想着炼钢,却忘了土地也是需要人用心疼惜的啊。”
荒唐的“大跃进”已然成为历史的尘埃,托儿所也随之结束了它的使命。回归家庭后的我,时常忆起妈妈杀母鸡的那个清晨,她围裙上沾染的鸡毛,恰似哈拉巴山漫山遍野的枯草。那些曾经在春风中尽情舒展的生命,最终却在狂热的火焰里,无奈地化作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场部园内那棵古老的榆树,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不知道是谁在树皮上深深镌刻着“1958”的字样。每当微风轻轻穿过枝桠,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温柔地翻动着土地,将那些被岁月深深掩埋的故事一一翻出:有拓荒者充满希望的欢笑,有炼钢人挥洒如雨的汗水,更有母亲们藏在围裙里,对未来生活那殷切的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