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桌腿子被磨出的包浆,比他额头的皱纹还深。
平常总挨着锅头坐,粗瓷碗里盛着加了粉条的剩稀粥,就着咸菜呼噜噜喝,烫得直缩脖子也敢大口咽。掉在桌角的粉条,他拾起来就往嘴里吸溜,不用看谁脸色——更要紧的是,锅头上那碗窜饭总被他往自己这边挪半寸,怕溅着桌边扒饭的孩子。孩子扒饭的动静大,他挪完碗,顺手替孩子理了理歪掉的袖口,指尖蹭过孩子胳膊上的汗,像摸着块热乎的糙玉。
孩子有时会吵着要吃肉,他便把碗里唯一的肉片夹过去,自己扒拉着咸菜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在这里,他不是碟任人忽略的咸菜,是能护着点什么的人,只是这份护,也藏着悄悄咬紧的牙。这方寸角落,是他在饭桌上唯一不用“憋着”的地方,却也憋着另一重难。
可往外头的桌边一站,人就分了三六九等——有的是桌上的红烧肘子,油汪汪占着C位;有的是凉拌黄瓜,清爽爽凑个热闹;他呢,顶多算碟咸菜,切得碎碎的,贴着盘沿儿,不留意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味。
桌上的酒瓶子比人还精神,有的挺着圆肚子,标签金闪闪;有的瘦高个,标签皱巴巴。喝酒的人也一样,嗓门大的能掀了屋顶,说的都是“改天我安排”“这事包在我身上”;喝水的人捧着玻璃杯,杯壁上的水珠滑下来,像没说出口的话,滴在桌布上洇成小水痕。
他上过的饭桌能编个顺口溜:红事桌,白事桌,满月开锁凑数桌;朋友局,亲戚局,没名没分蹭饭局——局局都有难念的经,口口都是咽下去的声。红事上,新人像两朵大红花,他缩在角落摸出块喜糖,糖纸还没剥开,就有人喊“帮忙搬下酒箱”;白事上,哀乐低低转,他想劝句节哀,刚张了嘴,就被“让让,主家来了”挤到一边。被挤到角落时,他顺手扶了把晃悠的供桌,指腹沾了些供品的糖霜——这糖霜比红事的喜糖更涩,像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节哀”,咽下去满嘴发苦。
朋友攒的饭店局,他是被“顺带”喊上的。别人聊生意聊门路,唾沫星子溅到菜里也不恼;他扒拉着米饭,筷子像怕惊扰了谁,夹口青菜都要等转盘转到跟前,还得瞅着没人动筷子才敢下手。有回一盘刚上桌的炒腰花转过来,油星子还冒着热气,他手刚抬起,对面有人抬了抬眼皮,他立马缩回去,指尖在桌布上蹭了蹭,手缩回来时,指甲掐了掌心一下——好像只有疼才能确认自己没做错,又笑着说“你们先吃,你们先吃”。后来一盘红烧肉转过来,油光裹着肉香直钻鼻子,他刚伸筷子,旁边突然有人拍桌子“这肉得配高度酒”,吓得他手一缩,筷子上的米粒沾在裤子上。那一刻忽然想起家里孩子扒着碗沿问“啥时候能吃顿肉”,喉咙里像堵了团热饭,咽不下,也吐不出。
去别人家混吃喝,最是难。主人家笑着往屋里让,眼睛却瞟着他手里的伴手礼——一兜苹果,有两个还带了疤。饭桌是长方形的,主位靠着墙,他被推到最窄的那头,对面的人举杯,他得欠着身子才能碰上。眼角余光瞥见那兜苹果被搁在墙角,袋口敞着,带疤的那两个正对着他瞧,忽然想起家里孩子上次看见邻居家的苹果,踮着脚凑过去闻,被他笑着推开说“先喝碗稀粥,管饱”,他推开孩子时,手在孩子头顶偷偷按了按,像在替自己圆场,又像在哄。此刻那苹果的疤,倒像长在他脸上,热辣辣的。
酒过三巡,有人拍胸脯有人称兄弟,他悄悄起身,筷子在碗沿上轻轻磕了磕,像在跟这顿饭告别。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映着他的影子,一会儿拉得老长,一会儿缩成一团。楼道灯暗下去时,他摸了摸口袋里揣的剩糖——是红事上没剥开的那块,糖纸皱巴巴的,像他额头的皱纹。恍惚间想起饭店后厨摞得老高的空酒瓶,金闪闪的标签对着光,而自己,像个被丢在角落的皱巴瓶子,瓶身上还沾着点家里锅头上的油渍,那油渍里还混着些窜饭的米香,没被喝干,也没人在意。
他想,这饭桌就像个小戏台,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有人敲锣打鼓,他呢,顶多是戏台边的一块砖,被人踩来踩去,还得硬挺着。可砖缝里偏憋着点青苔,沾着灰,带着土,太阳一晒倒绿得发脆,雨一淋,反倒冒了尖儿——仿佛再难的日子,也得攒着点劲儿往下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