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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小说原文1万多字(因情节过于现实,做刊时删除了3千多字,现余9500字)。
这篇小说围绕黄英哲的生活困境展开,父亲离世留下债务,她带着病母和幼子艰难支撑,体会人情债背后的温暖与担当,感受普通人在困境中对生活的坚守。

如果好好结个婚呢
文/宋红莲
一、回老家赴婚宴
黄英哲的电话响了,她拿起手机一看,是黄应茂。她接通电话:“喂,应茂,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黏黏糊糊,像含了一口没煮烂的烧萝卜,“英哲……那个……下周六……我结婚……”黄应茂的话,像揪下的一坨坨发面团,摔在案板上就不动了,“在赵台村……家里办……你要是……方便的话……”
黄英哲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黄应茂是父亲黄樵松生前最看重的徒弟,手脚勤快,话不多却实在。前几年父亲突然离世,工地上的账目一团乱糟,欠了一屁股债。她带着刚上幼儿园的迪迪,还有病倒的母亲,日子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喘不过气。是黄应茂,把自己攒了多年准备娶媳妇的彩礼钱全取出来,塞到她手里,说“先应应急,账慢慢还”。后来他家里催得紧,说再不结婚姑娘就跑了,他才红着眼圈回了赵台村。
“应茂,我去。”黄英哲的声音很稳,“下周六上午是吧,我准时到。”
挂了电话,屋里静悄悄的。母亲赵河珍坐在轮椅上,头歪着,嘴角淌着口水,看见黄英哲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自从父亲猝然倒下那几天,母亲也突发脑溢血,半边身子瘫了,话也说不利索,多半时候只是啊啊哼哼,旁人很难懂。
黄英哲拿毛巾给母亲擦了擦嘴角,轻声说:“妈,应茂结婚,下周六我回赵台村一趟。”
赵河珍的手动了动,眼睛盯着女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像平时的含糊,倒像是在使劲儿。她抬起没瘫的左手,颤巍巍地拍了拍黄英哲的手背,嘴里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该……该去……人情……要还……”
黄英哲鼻子一酸。母亲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说不清了,却把“人情”两个字咬得格外真。她点点头:“嗯,我知道,我去。我这就安排好,你在家放心。”
星期六那天,她先去敲隔壁李老太太的门,想托她中午时分过来看一看母亲的情况,倒杯水。敲了几下,屋里没动静,也许是出门去了。黄英哲心里有点急,看了看手机上的钟,快九点了,婚宴必须赶在十二点之前到,再耽误怕赶不及了。她掏出手机,翻到社区干部谢臻慧的号码。
谢臻慧接电话很快,听黄英哲说完情况,在那头说:“英哲你别急,我今天中午正好在社区巡逻,到时间我过去看看阿姨,给她喂点水,上个卫生间啥的,没问题。”顿了顿又问,“迪迪呢?要不要我帮你带一天?放社区活动室,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不用不用,”黄英哲连忙摆手,虽然对方看不见,“迪迪跟我一起走,他很乖,不会捣乱的。太麻烦你了,谢主任。”
“说啥麻烦,应该的。”谢臻慧的声音暖乎乎的,“路上小心点。”
挂了电话,黄英哲松了口气。她把母亲中午要吃的药按顿分好,放在床头小桌上,又倒了杯温水,用保温杯装着。然后走到床边,把睡得正香的黄迪迪轻轻抱起来,背在背上,用带子系好。小家伙在背上动了动,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妈妈”,又沉沉睡去。
锁好门,黄英哲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地毯下面,走出小区,在门口等出租车。
此时,秋老虎还没过去,日头晒得人皮肤发烫。很快来了一辆绿皮出租车,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个地址:“去东荆河大堤上。”
“好嘞,坐稳扎好安全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清爽凉快的小平头,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车开了没多远,司机师傅突然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妹子,你回头看看,后面那辆黑色小轿车,好像跟了咱们一路了?”
黄英哲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车后不远,果然跟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贴了深色膜,看不清里面,但能看清驾驶座和副驾上坐的人,都戴着墨镜。她心里一紧,是追债的。父亲生前包工程欠的债,这几年总有人找上门。去年她去菜市场买菜,就被人堵在巷子里绑到面包车后座,吓掉了半条命。
“师傅,”黄英哲定了定神,声音尽量平稳,“您往前面那个中心街开,人多的地方走,没事。”她看了看怀里的迪迪,小家伙还在睡,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衣服贴在她的胸口。她得稳住,为了母亲,为了迪迪,也为了去给黄应茂道声贺喜,把那份欠了许久的人情,好好还上。
出租车拐进中心街口,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叫卖声、笑声混在一起。黄英哲再回头,那辆黑色小轿车慢了下来,湮没在人群里面,没再跟上来。她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二、为还债被人堵在家里
父亲黄樵松的遗体刚送进火葬场那天,工地上的脚手架就像断了主心骨的骨架,哗啦一下散了气。几支跟着父亲干了多年的装修队,领头的要么卷着工具连夜走了,要么聚在工棚里吵吵嚷嚷算工钱,没人再提未完工的活儿。黄英哲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孝服,站在父亲常去的办公室里,看着桌上摊开的工程图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只觉得手脚冰凉——她连图纸上的水电走向都认不全,更别说接下这一摊子烂事。
黄英哲第一次到一个菜场买菜,那是一个夹巷道众多的自发聚集的菜场。她进去之后,居然分不清东南西北,找不到出去的巷口了。她想问别人,又怕别人嘲笑她。她只能闷着头乱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有两次居然南辕北辙,走到相反的巷口又折回来。
“英哲妹子,你别急。”黄应茂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他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卷尺,“我跟刘黑子他们几个商量好了,咱们那队不散。剩下的活儿,能收尾的收尾,该修补的修补,不能让师父一辈子的名声砸在这儿。”
刘黑子在后面跟着,黝黑的脸上满是憨直:“对,英哲妹子,应茂哥说的是。叔待咱们不薄,这时候咱不能撂挑子。”
黄英哲望着他们沾满水泥点子的工装,鼻子一酸。她从小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娇滴滴的像朵温室里的花,别说跑工地催款,就连跟陌生人大声说话都发怵。可父亲走了,母亲瘫了,迪迪还在幼儿园,她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再难也得撑着。
可现实比她想的更冷。她抱着父亲留下的合同去找那些甲方老板,得到的回应不是“工期延误,按合同扣钱扣光了”,就是“等工程验收合格了再说”,更有甚者直接把她拦在办公室门外,说“找你爸去,我们只认签字的人”。黄英哲攥着合同的手都在抖,那些曾经笑着喊她“哲哲”的叔叔伯伯,如今脸上只剩公事公办的冷漠。
她硬着头皮去银行查父亲的账户。柜台职员敲了几下键盘,抬头说:“余额十一万七千三百六十二元。”黄英哲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原以为父亲常年包工程,手里怎么也该有一笔积蓄,没成想连塞牙缝都不够。取钱时,职员要她出示遗产继承证明,她手忙脚乱地翻出死亡证明和户口本,说话都带着颤音,生怕哪里不合规取不出钱。那紧张劲儿,比当年考试作弊还甚,额头上的汗把额前的碎发都黏在了皮肤上。
家里车库里还停着一辆红色跑车,是父亲前几年生意顺风时买的,说是送给她作为生下迪迪的奖励。黄英哲咬咬牙,联系了二手车商。车商围着跑车转了两圈,报了个价:“最多二十万,这车型不好卖,急用钱就这价。”她没讨价还价,签合同的时候手都在抖——这辆曾让她在朋友面前无比荣光的车,如今像一块救命的浮木,可扔进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清。
父亲“五七”忌日的纸钱还没烧透,敲门声就砸了过来。黄英哲打开门,两个穿着黑夹克的男人堵在门口,脸上带着不耐烦:“黄樵松欠我们的材料款,该结了。”
她把人让进屋里,母亲在里屋听到动静,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声。黄英哲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甲方欠条,递过去:“大哥,不是我不还,是这些老板欠我的钱还没结,你们看……”
“我们不管那些!”其中高个男人一巴掌拍在桌上,“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今天不拿钱,你别想出门!”
他们没打她,只是把她堵在客厅里,不让动,并收走了她的手机,电话不让接。黄英哲起初也慌,后背沁出冷汗,可看着里屋母亲轮椅的影子,想着幼儿园里等着接走的迪迪,心反而定了。她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我家里只有瘫了的妈要管,有三岁的娃要接。你们要是把我怎么样了,他们真出了事,这账你们还怎么要?”
那两人对视一眼,脸色变得更黑了。僵持到傍晚,高个男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算我们倒霉。”他把手机还给黄英哲,骂骂咧咧走了。

三、向曹老板讨要工程尾款
黄英哲攥着父亲留下的装修合同,站在“甜蜜蜜婚纱摄影”公司门口时,手心沁出了薄汗。这家公司的装修是父亲黄樵松生前接手的,按合同约定,十万尾款早该在工程验收合格后结清,可曹老板硬是拖着不给,理由换了一个又一个。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前台领着她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曹老板正跷着二郎腿刷手机,看见黄英哲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又是你啊?我说过多少次,这钱给不了。”
黄英哲把合同放在桌上,声音平静:“曹老板,按合同,尾款早该结了。我父亲不在了,家里等着这笔钱周转呢。”
曹老板放下手机,上下打量她,嘴角撇出一丝嘲讽:“黄樵松的女儿?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的?”
黄英哲早有准备,掏出户口本和身份证递过去:“这是我的证件,父女关系写得清清楚楚。”
曹老板翻了两页就扔回来,往后一靠:“那又怎样?我怎么知道他有几个子女?这装修公司的摊子现在归谁管?你能证明吗?”他故意把“管”字咬得很重,眼神在她身上溜来溜去。
就在黄英哲攥紧小拳头准备争辩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职业套装、气质干练的女人走进来,是公司董事长兼老板娘。她扫了曹老板一眼:“老曹,黄师傅的尾款怎么还没结?合同在这儿,人家手续齐全,赶紧办了吧。”
曹老板脸上立刻堆起笑:“好好,董事长说得是,钱早准备好了。”待董事长走后,曹老板转向黄英哲,晃了晃手机,“钱就在微信里呢,就看你怎么从我手机里拿出来了。”
那眼神里的龌龊藏都藏不住。黄英哲咬了咬唇,没接话。后来她请曹老板吃了一餐饭,想着酒桌上好说话,结果曹老板酒量稀烂,没等她开口,自己先醉倒在桌上,那趟还是没拿到钱。
这次刚要出门赴宴时,接到曹老板电话。电话里曹老板说得格外爽快:“黄老板啊,尾款的事好说,我在东荆河大堤上赏秋呢,你过来一趟,我们当面结清。”他发来了位置共享,地图上那个熟悉的河堤标记,刺得黄英哲眼睛发疼。
她太熟悉东荆河大堤了。以前经常和前男友开着跑车兜风,晚风里飘着芦苇的白絮,十分浪漫美好,迪迪就是在那里怀上的。曹老板选这个地方,心思昭然若揭。但她没得选,这笔钱必须拿到。
出租车停在河堤上,往河滩而去的一条路两旁的芦苇长得比人高,风一吹沙沙响。司机看了眼四周,发动车子就要走:“妹子,到地方了,我先走了啊。”
“师傅等我一下!”黄英哲急忙喊住他,背上的迪迪醒了,揉着眼睛哼哼。“我见个人,几分钟就回来。”
司机打量一眼黄英哲,又看了看背上的孩子,眼神里带着点了然的世故:“时间长不?你还带个娃……要不我帮你照看着?”
“不用了,谢谢。”
曹老板的黑色轿车停在前面的弯道处,他正倚在车门上抽烟,看见黄英哲过来,把烟扔在地上碾灭:“怎么还带个小孩来?这怎么谈事?”
黄英哲抱着手臂站在车边,目光平静:“曹老板有话直说,钱准备好了吗?”
“钱当然准备好了。”曹老板拉开车门,冲她挤眼睛,“就是这钱怎么给。这孩子放哪里?”
黄英哲没动,指了指副驾驶座:“迪迪就放这儿,不会耽误事的。”
曹老板看着迪迪睁着大大的眼睛,那点龌龊心思被戳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悻悻地咂咂嘴:“行吧行吧,算你狠。”他掏出手机,快速转了账,“你收吧,真是晦气!”
黄英哲听见手机到账提示音,松了口气,转身就往出租车跑,钻进车里:“师傅快走吧。”
司机压低声音:“妹子,你看看后面!”
黄英哲回头一看,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那辆之前跟踪她的黑色小轿车,就停在他们车后面不远,车窗紧闭,像一头蛰伏的黑熊。
“师傅,”黄英哲声音发紧,“我不回城里了,你送我去赵台村吧,多少钱都行!那些人是追债的,我怕他们抢我的钱。”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里的黑色轿车,又看了看她怀里紧紧抱着手机和孩子的样子,拍了拍方向盘:“坐稳了!赵台村是吧?保证给你送到,安全得很!”
出租车猛地掉头,车轮卷起尘土,掠过黑色轿车,朝着赵台村的方向疾驰而去。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芦苇的气息。黄英哲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到账金额,像一颗沉甸甸的定心丸。人情要还,日子也要撑下去,她想。
四、寻找迪迪的生父
出租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黄英哲抱着熟睡的迪迪,额头抵着孩子柔软的头发,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的夏天。那时候父亲黄樵松的公司正红火,家里的日子像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的满是希望。
那天晚饭时,父亲咂着小酒,忽然放下酒杯看着她:“英哲啊,婚姻这事儿别勉强。你要是遇着喜欢的,想嫁就嫁,家里给你备着一套房当陪嫁;要是想招个上门女婿,爸再添辆婚车,日子照样过得风光。”母亲在旁边剥着毛豆,笑着接话:“你爸说得是,要是实在没合适的,就自己过也挺好。真要是想生个孩子做伴,咱不讲究那些虚礼,生下来,我们给你奖辆跑车,咱家英哲啥时候都不能受委屈。”
黄英哲当时正趴在客厅沙发上和男朋友们聊天,闻言抬头笑:“爸,妈,你们这是生怕我嫁不出去吧?”父亲放下酒杯,筷子敲了敲碗沿:“咱黄家的姑娘,活得自在最重要。婚姻是锦上添花,不是救命稻草。你想咋活就咋活,爸都支持你。”
那时候的她,确实活得像一株舒展的向日葵。身边不乏追求者,但总没遇上能让她甘心踏入婚姻的人。直到后来意外怀孕,她站在父母面前,心里还有点忐忑,父亲却拍着她的肩:“生!咱黄家的种苗,不管咋来的都是宝贝。爸还盼着抱孙子呢。”
迪迪满月那天,父亲在城里最好的酒店摆了三十桌酒席,来了好多工程队的工友和亲戚邻居。黄樵松抱着襁褓里的迪迪,给每个人敬酒,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看咱孙子,多精神!以后就是咱黄家的接班人!”母亲在一旁给孩子掖着小被子,嘴里念叨着:“慢点喝,别吓着孩子。”那天的酒店大堂挂满了红气球,音乐声、笑声、碰杯声混在一起,暖得像泡在温水里。
迪迪周岁时更热闹,父亲特意请了舞龙队,在小区门口舞了大半天。他抱着迪迪坐在龙椅造型的婴儿车里,挨家挨户给邻居送红鸡蛋,逢人就说:“看我家迪迪,长多快,眼睛一眨就一周岁啦!”那时候的跑车就停在楼下,红色的车身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是父亲兑现的承诺,也是她那段无拘无束日子的见证。
出租车猛地颠了一下,黄英哲回过神来,眼里的暖意慢慢凉了下去。
有一天晚上,她给迪迪洗完澡,看着孩子肉乎乎的脸蛋,忽然冒出个念头:去找他的生父林宇浩。她不是要找个人来承担婚姻的责任,只是想让迪迪的生父,分担一点抚养费。哪怕每个月几百块,够买几罐奶粉
林浩宇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当初他追她时,总说喜欢她身上的韧劲,说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娇气。黄英哲在他公司楼下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
林浩宇看到她时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我有急事找你,”黄英哲跟着他往地铁站走,“我生了个孩子,是你的。现在家里困难,你能不能帮衬点?”
林浩宇猛地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黄英哲你疯了?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黄英哲急得眼圈发红,“我就是要一点抚养费,不影响你的生活。”
“抚养费?谁知道是不是我的种?”林浩宇的声音带着鄙夷,“当初你身边又不止我一个,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想找个人接盘?你把我当什么了?”他看了看四周,怕被同事看见,推了她一把:“赶紧走,别再来找我!”
黄英哲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他快步钻进地铁站的背影,心口像被针扎似的疼。她当初和林浩宇在一起时,确实还和别人有来往,那时候她没想过要和谁定下来,更没想过会有今天。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黄英哲明白了,原来这世上最靠谱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的承诺,而是自己手里的力量。父亲当年说的“啥时候都不能受委屈”,不是指有人替她遮风挡雨,而是指自己要有撑下去的骨气。
出租车驶离了河堤,前面出现了成片的庄稼地。黄英哲低头亲了亲迪迪的额头,孩子在梦里咂了咂嘴。
不管迪迪生父认不认,迪迪都是她的孩子。不管前路多难,她这个当妈的,总得站直了,把日子撑下去。至于那些躲在夹巷里的过往和路人,不必再问,也不必再等了。

五、喜宴惊变做新娘
出租车刚拐进赵台村的村口,喧闹声就顺着车窗缝钻了进来。路上铺着红鞭炮碎屑,空气里飘着蒸花糕的鱼香和淡淡的硝烟味,几挂红灯笼在老槐树上晃悠,风一吹,穗子簌簌作响。黄英哲抱着刚醒的迪迪下车,脚踩在松软的黄土上,心里莫名踏实了些。
“这喜宴够热闹的。”司机师傅帮她把随身的小包拎下来,朝院里努努嘴,“妹子你先进去,我把车停边上等你?”
黄英哲说:“不用了,跟我一起进去吧,来者都是客。”
黄英哲抱着迪迪往院里走。院子里搭着蓝色的帆布大棚,棚下摆满了圆桌,碗碟碰撞声、说笑声、小孩的嬉闹声搅成一团。她四处张望,想找黄应茂的影子,却一个熟面孔都没见着。父亲黄樵松早年就带着家人进城,老家的亲戚本就疏远,工地上的刘黑子他们也没在,大概是跟着接亲去了。有人端着菜从她身边走过,看她的眼神带着好奇,却没人搭话。
她找了个角落的空座坐下,刚给迪迪剥了颗糖,就见出租车司机快步跑进来,压低声音说:“妹子,那辆黑轿车跟进来了,就停在最里面那排车中间,看着跟咱有仇似的。”
黄英哲心里一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窗依旧贴着深色膜,像块沉默的礁石。她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笔刚到账的尾款,她本打算今天当面还给黄应茂的。“没事,师傅,”她冲司机笑了笑,眼底却藏着镇定,“我今天就是来还钱的,钱给出去,他们就算要钱也没由头了。他们图钱,不会伤人的。”
司机将信将疑,黄英哲把迪迪抱得更紧了。小家伙正盯着桌上的红喜字,伸手想去够,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我们来吃糖吗?”
“对呀,”她捏了捏孩子的脸蛋,“我们来给应茂叔叔道喜的。”
正说着,院外突然响起震天的唢呐声和锣鼓声,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响。“接亲的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棚下的人都涌到门口去看。黄英哲也抱着迪迪站起来,看见黄应茂穿着崭新的红色西装,胸前别着红绸花,领着一队婚车进了院。可婚车里下来的只有伴郎和接亲的女眷,没有穿婚纱的新娘。
喧闹声戛然而止,全场瞬间哑然。黄应茂红着眼圈站在车旁,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红绸带,肩膀微微垮着,没了往日的利落。
刘黑子从后面追上来,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对着围上来的宾客嚷嚷:“他娘的!女方临时变卦!应茂哥好不容易东拼西凑了二十八万彩礼,昨天都说好的,今天接亲时突然要加八万上车费,说少一分就不上车!应茂哥给人磕头都没用,只能空车回来了!”
人群里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嗡响起。黄英哲看着黄应茂落寞的背影,想起他当年把彩礼钱塞给她时红着眼圈说“先应应急”的样子,鼻子猛地一酸。她快步走上前,拉住黄应茂的胳膊:“应茂,我这里带了十几万,是刚讨回来的工程款,你先拿去给人家,求求情,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黄应茂转过头,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英哲,没用的。人家说了,拿不出钱就别想娶媳妇。这婚,结不成了。”
“都怪我们家!”黄英哲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迪迪的手背上,“要不是你把钱借给我们,你早就能顺顺利利结婚了,是我们家拖累了你……”
“说啥傻话。”黄应茂抹了把脸,声音沙哑,“那钱是我自愿给的,跟你没关系。”
就在这时,刘黑子突然挠了挠头,搓着手走到黄英哲面前,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又有点豁出去的莽撞:“英哲妹子,我有个想法……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黄英哲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啥想法?只要能补救,我都愿意试一试。”
刘黑子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让全场都安静下来:“要不……你来当新娘呗!应茂哥心里其实一直挺喜欢你的,当年他攒彩礼时就说过,要是能娶个像你这样心善的媳妇就好了!”
话音刚落,全场再次陷入死寂,连风拂过帆布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黄英哲愣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她和黄应茂?怎么可能。以前父亲在世时,她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公主”,穿着干净的裙子,喝着冰镇的汽水;而黄应茂是跟着父亲爬脚手架、拌水泥的工人,手上永远带着老茧,衣服上总沾着灰。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若不是父亲突然离世,她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有这么深的交集。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拖着病母,带着幼子,欠着一屁股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而黄应茂,他本该娶个干干净净的姑娘,过安稳日子,不是被她这个“泥塘里的人”拖进火坑。
“不行,这怎么行……”黄英哲连连摆手,脸颊烫得厉害。
可周围的宾客却起了哄。“这主意好啊!英哲妹子知根知底,跟应茂配!”“是啊是啊,都是熟人,知冷知热的!”“应茂对英哲家多好,这叫缘分!”七嘴八舌的声音裹着善意和热闹,像潮水似的把她往前推。
黄应茂也看着她,眼里有惊讶,有犹豫,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期待。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红了脸,低下了头。
黄英哲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又想起他这些年的帮衬,想起母亲说的“人情要还”,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担。或许,命运早就把他俩拧在了一起。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点了点头:“好,我愿意。”
全场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立刻有热心的嫂子拉着她进屋,从箱底翻出一件红棉袄给她穿上,又找了朵大红花别在她头上。镜子里的自己,虽然眼圈红肿,眼神却亮得很。
刘黑子牵着蹦蹦跳跳的迪迪走过来,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婚礼仪式简单却热闹,司仪刚说完“夫妻对拜”,刘黑子突然凑到迪迪面前,故意大声问:“迪迪,你叫什么呀?”
“我叫黄迪迪!”小家伙脆生生地回答。
“你姓什么?”
“我姓黄!”
“那你爸爸是谁呀?”
这个问题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刚热闹起来的场子又静了静。黄英哲的脸“腾”地红了,手都有些发僵。
就在这时,黄应茂上前一步,把迪迪抱进怀里,对着全场朗声说:“他爸爸是我。”
话音落下,掌声比刚才更响了,还有人吹起了口哨。迪迪对黄应茂不陌生,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扯他胸前的红绸花。
喜宴重新开席,菜一盘盘端上来,酒香混着菜香飘满了大棚。黄英哲坐在黄应茂身边,看着他给宾客敬酒,看着他笨拙地给迪迪夹菜,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拉了拉黄应茂的袖子,“村口那辆黑色轿车,是之前跟着我们讨债的,一直跟到这儿了。”
黄应茂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即笑了:“怕啥?咱现在是喜宴,哪有把债主晾在外面的道理。你不是带了十几万吗?走,咱请他们下来喝杯喜酒,算算还欠多少,够还的就当场还了,不够的咱立个字据,以后慢慢还。”
黄应茂拉着黄英哲,抱着咯咯笑的迪迪,朝着那辆黑色轿车走去。
黑色轿车的车门“咔哒”一声打开,先下来的是个高个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黑夹克,正是当年堵在黄英哲家客厅里拍桌子的那个。
黄英哲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掐进黄应茂的掌心。黄应茂却反手握住她,步子没停,朗声开口:“是张哥吧?我是黄应茂,英哲现在是我媳妇。”
高个男人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局面,挠了挠后脑勺:“我们……我们……黄樵松欠的材料款,拖了三年了,实在是拖不下去了。”
“这事我知道,英哲刚讨回十万工程款,都在这儿。剩下的欠多少,咱今天立个字据,我和英哲一起还,绝不赖账。”他说着,从黄英哲手里拿过手机,点开转账页面,叮的一响,钱过去了。
高个男人盯着黄应茂看了半晌,突然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根烟递过去:“行,兄弟是个实在人。钱我们先收下了,剩下的……等你们缓过这阵子再说。”他顿了顿,瞥了眼黄英哲,“上次在你家,是我们急了,对不住。”
黄英哲没想到会听到这句道歉,愣住了。
风卷着鞭炮碎屑从脚边滚过,迪迪在黄应茂怀里咿咿呀呀地喊“爸爸”,远处大棚里的笑声和碰杯声顺着风飘过来,暖融融的,
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帆布大棚里的唢呐声又响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像在为这刚开头的日子,吹起了新的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