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美险峻与千年诗魄
王侠
著名的西岳华山我是攀爬过的,那会儿全是要靠脚走,也不要门票,没有什么观光缆车。许多人刚攀一会儿,便望而却步,望而生畏,回心转意了,我狠了狠心,好坏是上了去,夜间下雨,浑身上下打哆嗦,找了间房,硬是挤来挤去到了天明,还好,天空放晴,太阳美极了,一点一点的跳出东方,升腾在辽阔的万里长空!
因而,引来我一次次的描写华山日出!
东方尚未破晓,我已立于华岳峰顶。脚下是万仞绝壁,头顶是碎玉般的星斗。夜雨初歇,岩壁尚湿,风从苍龙岭底涌上,带着松脂与冷铁的味道,像一柄无形的剑,贴着耳廓削过。四野无声,仿佛整座华山仍在梦中,唯有我的心跳,一下一下,与暗潮般的松涛合拍。忽有钟声,似乎自中峰玉女祠遥遥传来,三声,又三声,像是谁在幽谷里,用青铜的嗓子,轻轻唤醒一座古老的山的帝国。
华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把横亘于天地间的斧钺,它和几千里的秦岭连在一起,团结一致。它的三面皆削成城垣,唯南向一线可通。那一夜,我从青柯坪起步,腿股如灌铅,仍踩着湿磴向上。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每一步都像在刀脊上行走;铁索冰凉,雨滴沿腕而下,仿佛替山把寒意递到人的血脉。耳旁是呼呼的风,脚下是黑不见底的空谷,偶有一盏松明火把,在远处峰头明灭,像古人遗落的句读,把漫长的黑夜断成一个个可堪喘息的逗号。这也是考验人的时候。
华山松是山的骨。它们生在石缝,根比干粗,枝比根长,一寸一寸,把岩石撑裂,把天空抱住。夜色里,它们退成剪影,根根如戟,斜刺夜空;偶有风过,枝桠相击,竟发出金铁之声。我伸手抚一株老松,树皮粗砺,像祖父的手背,掌心里却渗出潮润的松脂,带着微温,像山在悄悄呼吸。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华山的险,并非拒人,而是试探——试你是否有松的骨、云的胆。而且,我发现华山的鸟比山下边的鸟更美丽,叫声更动听!
四更过后,云来了。先是丝丝缕缕,自谷底盘旋而上,转瞬便铺陈成海。群峰顿成孤岛,青黛的脊背在云涛里浮沉,像一群远古的鲸。忽有风柱拔起,撕开云幕,露出一线深谷,幽黑如渊;风柱一过,云又合拢,发出低沉的呜咽。此时若有人自天上俯瞰,必见万顷白云之上,一刃黑山直插霄汉,而山巅有蚁般人影,正守着一盆将燃未燃的炭火,等候太阳。
就在这云海的寂寥里,千年诗魂纷至沓来。我也多次描写过华山,虽然说没有什么名气,在一堆小学三年级的水平里也就算鹤立鸡群了!
李白仗剑而来,袖中藏着瀑布般的酒气:“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他朗声长啸,声浪撞碎云涛,溅我一身霜雪。
杜甫蹑屐而来,面容清癯,眼底却有火:“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他把手中的竹杖递我,嘱我向上、再向上。
韩愈却一脸狼狈,被苍龙岭的窄径逼得“悔狂态”,写下遗札投崖下;然而墨迹未干,他已被山风扶起,捋须大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白居易、王维、孟郊、元好问……他们或吟或啸,或立或行,衣袂与云霞同色。山以石为纸,风为笔,把他们的句子刻在危崖,一千年不腐。
东方微露鱼肚白,云海尽头先染一抹淡金,像是谁以羽毫蘸了晨曦,在天幕上轻轻一扫。顷刻,金线变橙,橙里透红,红中藏紫,万千色彩在云层里翻滚、奔涌,仿佛女娲补天时遗落的熔浆重新沸腾。群峰屏息,松针颤颤,连最调皮的岩松鼠也蹲在枝头,小眼睛映出两粒灼灼的光。
好像忽听“嘭”的一声——其实是心跳——只见一个极亮极圆的点,从云海中挣出,像赤金弹丸,被天弓猛然射出。它先露一线,再成半弧,忽地一跃,整轮跳脱而出,顿作万道光芒。那一瞬,天地像被巨斧劈开,黑暗哗啦啦碎成齑粉;云海被点燃,每一朵浪花都成了金蔷薇;岩壁被点燃,每一条裂缝都成了赤龙鳞;我的瞳仁也被点燃,两粒小小的太阳栖于眼底。
阳光继续攀升,世界次第显形。东峰朝阳如披锦,南峰落雁悬云端,西峰莲花瓣瓣开,北峰云台作玉案,中峰玉女簪螺髻。黄河渭水自天边飘然而来,一条银绦,一条素练,在秦川大地上交错成“人”字。田畴如棋局,村落如星子,炊烟袅袅,鸡犬之声隐隐。此刻若有人问我:何为“山河锦绣图”?我当答曰:此图不在丝绢,而在日出之华山。
我循光而行,至一处断崖,石面平展如案,上刻“万象朝宗”四字,旁有宋人小楷:“淳化二年六月既望,与友三人登华岳,观日出,泣数行下。”我伸手抚那凹痕,指尖触到冰凉的泪意。千年前,他们也如我般年轻,被同一轮太阳震撼得不能自已。我取出短刀,在石缝间刻下一行小字:“癸卯八月十二,与太白、子美、退之诸公同观日出。”刻罢大笑,笑声在空谷里回荡,惊起几只苍鹰,它们振翅穿云而去,翼尖划破的天空,露出更深的蓝。
日已三竿,游人渐众。我退至避静石后,盘膝而坐。松风自东南来,带着草木与岩石被阳光烘烤后的甘香,像一壶刚沏好的雪芽。我闭目听风,风里有远古的斧凿声:沉香劈山救母,萧史弄玉吹箫引凤,陈抟老祖一睡八百年……传说与史实、神话与诗行,被风揉成一把流沙,从指缝间簌簌而落。我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多多少少的也沾到了些许的山气、匪气、骨气!
归途仍险,却因阳光而显得温柔。千尺幢的铁索不再冰手,反透出暖意;擦耳崖的窄径不再惊心,因岩壁上的青苔开出星星般的白花。我且行且停,回望来路,只见自己早被山风刻成一枚小小的剪影,贴在万丈霞光之上。
人说“华山归来不看岳”,我却道:华山归来,更识天地之大、人生之阔。那一轮日出,不仅是光的凯旋,更是诗的加冕。它让峭壁上每一道裂缝都成为韵脚,让千年前的诗人与我同席而坐,让“险”与“美”在顷刻握手言和。
于是,当我再次立于山脚,回望那刃般山脊,心中已无畏惧,惟有敬畏。我知道,若有一天我老去,记忆会像被风化的石刻般斑驳,但那一瞬——太阳跃出云海、万山朝拜、天地俱寂——仍将如赤金,在我血脉里熠熠生辉。
华山日出,不只是一场光的盛宴,更是一封用霞彩写成、寄给所有敢于夜行的、敢于探索世界与宇宙的人的娓娓道来的情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