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推开门,脚踝就蹭着半寸厚的土,下意识地缩了缩——这动作在城里避水坑时总做,此刻却让皮鞋尖的尘更厚了些。土是陈的,带着点霉味,混着阳光晒透的干草气,往鼻孔里钻。指腹下意识摩挲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边缘的弧度还留着掌心的汗,倒不如小时候攥着的山药蛋,凉丝丝的糙。这味道熟,八岁那年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奶奶扫炕时扬起的灰,就是这个味。可仔细闻,又比记忆里多了点说不清的凉,像没人焐过的被窝,透着空,鼻尖突然一酸,像被奶奶当年敲我后脑勺的毛翎掸子扫过,麻丝丝的。
门槛比记忆里矮,抬脚迈进去,鞋跟磕在青砖上的闷响,震得耳膜发沉。这声响让我想起地铁关门的提示音,尖锐,却远不如这声“咚”实在——那声音关住的是下一站,这声音撞开的是几十年。梁上簌簌掉灰,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抬手去掸,手腕上的表链滑到小臂,金属的冷光映着灰,像给这老屋的时光镶了道硬边。小时候戴的红绳手链早磨没了,可总觉得手腕内侧还留着那道软乎乎的勒痕,比表链暖得多。
灶膛前的地面陷下去一小块,是常年蹲坐磨出的坑。我也蹲下去,西裤的褶皱里卡进细土,拍不掉。指尖摸到灶台的裂纹,里面积着黑灰,捻开,指腹立刻染成了烟色。这颜色让我想起签字笔尖的墨,只是墨能擦掉,这烟色却像渗进了纹路里。铁锅沿的锈迹蹭在掌心,涩拉拉的,像奶奶当年摸我后脑勺的手,可再糙,也比这锈迹多一分暖。往灶眼里瞅,还能看见半截没烧透的柴火,炭芯黑得发亮,凑近了闻,烟火气裹着点湿木头的腥,猛地就想起十二岁那个冬夜,我蜷在灶门前烤山药,奶奶往灶里添柴,火光照着她的皱纹,一道一道都泛着暖。只是这暖意刚冒头,灶膛里的冷风就顺着领口灌进来,激得人打了个寒战,这寒战和当年烤山药时的暖,在骨头里撞了一下,钝钝的疼。
风匣的拉杆沾了我的指纹,灰被抹开一道亮痕。木杆比记忆里弯了半寸,指尖顺着那道弯摸过去,木刺扎进指腹——这疼比常年握钢笔磨出的茧子更尖锐,那茧是圆钝光滑的,像给日子戴了层手套,碰着老屋的木刺,倒像被戳破了伪装,疼得格外清醒。那年我十岁,弟弟八岁,两人拽它时,杆还是直挺挺的,现在这道弯,像把三十多年的光阴折了个角。试着往外一拉,“吱呀——呼嗒”,木轴摩擦的声响刺得耳朵痒,跟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当年我俩拽得脸红脖子粗,风匣“呼嗒呼嗒”喘,奶奶在旁边笑,说“俩小家伙能顶半个风匣了”。只是这笑声,早被风匣的“呼嗒”声吞了,现在听着,倒像风匣在叹气,一下下,应着我漏跳的心跳。
窗台的灰厚得能埋住指甲,顺着那个浅浅的花盆印摸过去,砖缝里的绿芽尖软得像婴儿的睫毛,指尖一碰就打颤。正愣神,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工作群的消息。屏幕光映在芽尖的露珠上,碎成一片亮,倒显得这芽尖的绿,比城里花店的玫瑰更扎眼——玫瑰有保鲜剂的甜,这绿却带着土腥,像从骨头里钻出来的。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芽尖上晃,也在我手背上晃,暖得跟十岁那年母亲给我涂指甲花时一样。她摘了花捣成泥,用桐叶裹在我指甲上,说“等干了就红得发亮”,叶子的腥气混着花香,现在想起来,还在鼻尖绕。风刮过来,芽尖弯了弯,却没折,反倒更挺了些,像在跟这满窗台的灰较劲,也像在跟我眼里的湿较劲。
扫炕条条的蓝布把儿磨得发亮,攥在手里,长短正合掌心。试着往炕席上一扫,粟子条“沙沙”划过,惊起的灰在阳光里飞,像无数细小的光。这“沙沙”声里,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比会议室里汇报时的心跳稳,却更沉。记忆里此刻该有奶奶的絮叨:“慢着扫,别扬灰”,可现在只剩空响,连灰都落得比当年沉。恍惚间,奶奶就坐在炕沿,手里攥着它,一下一下扫,说“你爷爷最嫌炕脏,扫干净了他睡得安稳”,她的白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发间别着的银发簪,亮得跟窗台上的阳光一个色。可这影子刚显形,就被我扫起的灰打散了,手里的扫炕条,突然沉得像拎不动,胳膊肘酸得厉害,像当年抢着帮她扫炕,累得直哼哼时的酸——只是当年的酸里带着甜,现在的酸里,混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的光。
站在屋中央,四面的墙好像都在往里靠,带着太爷爷的烟袋味、爷爷的汗味、奶奶的面香味,还有父亲母亲的气息,把我裹在中间。可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闹钟提醒下午的会。这震动像根针,刺破了老屋的暖,露出外面世界的冷。土在脚下软着,物件在眼前静着,连阳光都踩着当年的步子,慢悠悠挪过窗棂——我好像从没离开过,又好像,早就回不来了。好像一回头,就能看见奶奶端着面碗从灶间出来,喊我“快吃,面要坨了”,可口袋里的手机亮着,像在说“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