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艺点评
✦ 界与根的辩证法
——张文广诗歌中的乡土哲思
□ 童 年(安徽)
昨天,连续近一个月闷热的珠城难得迎来了入伏后的第一场大雨,我烦躁的心情立马缓解了许多。更让我感觉超爽的是,当晚我还收到了一本精美的诗集。这本诗集的名称是《我的乡村和我》,其作者叫张文广,一位60后北方汉子,出生地是革命女英雄刘胡兰的家乡、也是一代女皇武则天的故里——山西文水县。我花了整整一夜,默读完了张文广这两百首带着浓烈黄土高坡窑洞气味的当代汉诗,第一印象是:淳朴、敦厚、真挚、多味,系典型且不带藻饰的黄土高坡乡情诗。
当乡土诗歌常陷入“乡愁符号的重复堆砌”或“宏大叙事的悬浮抒情”时,山西60后诗人张文广的《欲界》组诗以独特的地域性诗思,在土地与精神、个体与时代的悖论里,划出了清晰的精神刻度。将其与同题材写作比较,更能见出这种“扎根式书写”的突破性。
与海子“面朝大海”的浪漫抒情不同,张文广的土地书写带着“第一书记”的在场痛感与诗意体悟。《我的扶贫》中“我对着黄土山上的窑洞/说晋中平川的瓦房话”,一句便撕开了城乡认知的裂缝——这不是叶赛宁式“故乡的草垛都认识我”的亲昵,而是清醒的身份自觉:作为外来者,语言的隔阂恰是扶贫工作最本真的困境。他写“扶贫的力度/比阳光扶绿叶弱小的多”,没有拔高奉献,反而以“阳光”的自然力反衬人力的有限,这种谦逊比无数“赞歌式书写”更具力量。同是写乡村与自我的关系,海子的“麦子”是精神图腾,张文广的“山药蛋”则是生存载体——“没学会见什么肚子献什么营养”,用作物的本真,暗讽了信息科技时代的功利主义,让乡土意象从“抒情符号”回归“生存本体”。《我的扶贫》以素朴见深致,用真诚叩人心。“瓦房话”对“窑洞”,初显城乡隔阂;“力度比阳光弱小”,藏着骨血级的清醒与谦逊。山药蛋的本真,反衬出当代人的功利。微信屏里的“简陋”,是自我审视的刺痛——扶贫不仅是物质给予,更是一场照见灵魂差异与平等的精神交通。
在对“根”的追问上,诗人张文广比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度哲学思辨。《春天,草木之根复活》中,“他的根深扎土地之下/而我活在脚下无根之上”,将个体的精神漂浮与草木的安稳并置,撕开了现代人的存在困境。艾青的“根”是民族苦难的隐喻,张文广的“根”却更细碎:“在仁?在德?在仁德?/在人肉?在祖先?在天涯?”一连串诘问,把传统伦理、宗族记忆与现代漂泊拧成绳,最终落于“粘草木之根的土粒之小”——这不是对“寻根”的逃避,而是对“宏大答案”的消解:真正的根不在追问“大”,而在认领“小”,这种诗性认知比“回到故乡”的简单呼吁更具现代性。试想一下吧,春醒时分,草木之根在那黄土下隅隅私语,诗人却伫立成一株悬空的植物。"同看天空"的默契里,藏着根与无根的永恒对峙。寻根的叩问如藤蔓攀援,从仁义伦理到血脉天涯,终在"土粒之小"处触到真谛。井底蛙的天、草木根的地,映照出人的天地悖论——既渴望天涯的辽阔,又逃不脱人海的消融。"糊涂求小"不是妥协,是对宏大叙事的温柔反叛:当所有形而上的追问落地,最坚实的根,原是草木须边那一粒带泥的卑微。
诗人的“欲望观”更砸碎了传统乡土书写的道德二元论。《欲界》中,“欲望肯定不是人情感的全部”,既不同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禁欲式超脱,也不认同都市文学对欲望的纵容。诗人故意将“欲”置于“界”的框架中:从“购买力之内”的物质欲,到“诗与远方”的精神欲,再到“男女碰撞”的情感欲,最终以“碳水化合过程”作喻——欲望本无善恶,如同水可成仁亦可滋淫,关键在“修行的戒”。这种认知超越了“乡土淳朴/都市贪婪”的刻板对立,让“欲界”成为观照人性的多棱魔镜,其复杂性、歧义载荷堪比莫言《红高粱家族》中“原始欲望与民族精神”的纠缠,却更凝练地落于“遇合的概率很低”的生命体悟中。
在组诗中“身体隐喻”的运用,更显示对乡土命运的深刻共情。《到山庄自然村走了走》写“一孔腰间盘突出的窑洞”,将建筑的老化比作人的疾病,这种共情比单纯写“破屋残垣”更触目惊魂——窑洞不再是风景,而是与“我山梁一样变化起伏的心事”同频的生命体。这让人想起福柯的“异托邦”理论,张文广笔下的山庄,正是现代性挤压下的“异托邦”:“手机并没接受四面八方发来的信息”,“商机在一点点移向无服务的盲区”,技术时代的“连接”与乡土的“隔绝”形成尖锐对照,而“残阳里/村子要老到承载故事的报纸里”,则道尽了传统村落的宿命式退场。
平心而论,倘若要细究组诗中最见“界与根”辩证法的篇目,《到山庄自然村走了走》堪称范本。这首诗以“行走”为线索,将地理空间的位移转化为精神维度的勘探,字里行间藏着对乡土命运的精准触诊,每一处细节都像黄土高原的肌理,裹着时代与土地碰撞的微响。
此诗的起句“沿着黄土坡的土路/我像从沟底升腾到山梁的水分子”,一个“水分子”的比喻便埋下深意。水是流动的,却始终受限于地形——正如“我”作为外来者,虽能抵达山梁,却终究是“升腾”的过客,而非扎在土里的根。这种身份自觉,比直白的“异乡感”更微妙:既融入环境(化作“水分子”),又保持距离(“升腾”的动态),恰是扶贫工作中“介入者”与“旁观者”的双重姿态。
接着“我能低头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句看似平淡的细节,实则是与土地对话的开始。心跳是个体的,却在空旷的山梁上被放大——它不像城市里被噪音淹没的杂音,而是能与山羊的蹄声、风过谷穗的声息形成共振。这种“听得见心跳”的寂静,既是山庄物理环境的真实,更是诗人与土地“贴身接触”的证明:唯有放下喧嚣,才能触摸到乡土最本真的脉动。
更妙的是对“山羊”与“虫子”的对照:“我看见山羊能找到自己开心的座标/我不能选择做寄生在羊身上的饥饿虫子”。山羊是土地的“原住民”,它的“开心”源于对地形的熟稔和爱恋,是“根”的自在与逍遥;而“饥饿虫子”则暗指那些以乡土为跳板、谋私利的投机者。诗人以“不能选择”划清界限,既否定了掠夺式的“寄生”,也未拔高自己为“拯救者”——这种清醒,让“扶贫”从道德叙事回到生存本身。
该诗有一个明显的诗眼,就是中段“我也做不了山庄人擦一擦就会发亮的家传铜器”,这个细节堪称神来之笔。“家传铜器”是时间的沉淀,“擦一擦就亮”是乡土智慧的隐喻:它不依赖外界的修饰,自有其温润的光泽。这与“我”口袋里的“手机”形成尖锐对照——手机是现代文明的符号,却在山庄“没接受四面八方发来的信息”。一个“擦就亮”,一个“无信号”,器物的对比背后,是两种文明的碰撞:乡土的“自足”与现代的“依赖”,在山庄这个空间里短兵相接。
这首诗真正的高潮处“一孔腰间盘突出的窑洞”,将建筑的老化比作人的疾病,这是全诗最痛的细节。“腰间盘突出”不仅是形态的描摹(窑洞因年久失修而塌陷、变形),更暗合了乡土的“劳损”——它承载了太多岁月,却在时代重压下“突出”了伤痛。而“我山梁一样变化起伏的心事”,则将个体情感与窑洞的命运捆在一起:诗人的“心事”不再是旁观者的同情,而是与乡土同频的共振,仿佛窑洞的疼痛直接传导到了“我”的脊椎。
此诗的结尾“残阳里/村子要老到承载故事的报纸里”,以“报纸”收束,藏着多重意味。报纸是记录的载体,却也是速朽的象征——它能承载故事,却留不住活生生的村子。这种“被记录”的宿命,比“消失”更令人怅惘:乡土最终成了被观看、被书写的“标本”,而非自主呼吸的生命体。
整首诗没有一个抒情的感叹号,却在细节的堆叠中完成了对“界”与“根”的深刻叩问:土路是物理的界,手机信号是技术的界,“我”与铜器、山羊的区别是身份的界;而窑洞的疼痛、心跳的共振、残阳的温度,又在不断消解这些界限,让“根”的意象从土地延伸到精神深处。这种“于细微处见乾坤”的书写,正是张文广乡土诗最动人的力量——他不写宏大的乡土叙事,只做土地的“听诊者”,在每一道皱纹、每一声心跳里,听见时代与根脉的对话。
在《春光·种子》里,“春光”像个调皮的问询者,追着寻问人与土地的缘分。司空见惯的豆子也分了智与愚,智者悄悄地将根须扎进泥土,而愚者还在赌气似的不肯亲近黄土——这分明是给离开黄土地的人画了幅大写意的肖像。桃花、梨花写的诗,总带着些许乡愁,读来像沾了晨露的信笺。诗人想把骨肉剔净,只留心灵做颗种子,多痴情又唯美的念想啊!大山却道破天机:绿叶底下,都是站直的腰杆。最后,索性放下所有计较,管它海拔高低、水份多少,活着的甜苦自个儿品尝,哪管鸟儿唱什么——这份憨直、这份率性、这份执着,倒是的确比春花更有泥土的清趣。
从《春光·种子》中“智者的种子”与“愚者的种子”的分野,到《我在谷地里等你》中“步枪隐在土里不等于失去血性”的隐喻,张文广始终在寻找土地与精神的平衡点。他的诗没有华丽的修辞,却像黄土高原朴素的沟壑,每一道石缝里都藏着生存的智性与疼痛。这种书写,既避免了乡土诗的“怀旧病”,也拒绝了“启蒙者”的优越感,而是以“参与者”的亲历身份,让土地成为照见自我与时代的镜子——这或许正是其诗歌最珍贵的“深度”所在:地域性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卓异的精神锚点。
✪ 点评人简介:
童年,本名郭杰,男,汉族,1963年12月出生于安徽省蚌埠市,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自1980年习诗至今已四十余年,笔耕不辍。诗风多元,中西交融,始终坚持创作实践与理论挖掘互补并重。曾策划中国诗坛第三条道路与垃圾派“两坛(北京评论诗歌论坛和第三条道路诗歌论坛)双派(垃圾诗派和第三条道路诗学流派)诗学大辩论等各类文创活动,多部诗歌原创作品和文艺评论文章入选各知名文创艺术平台。代表作有《天黑之前》、《河》、《短歌》、《短章》等,著有《童年泛审美文化批评诗学札记》等文艺批评专著。
▣ 附:张文广原创诗歌作品
✦ 《欲 界》(组诗)
□ 张文广(山西)
欲望肯定不是人情感的全部
当欲界公认在购买力之内
转身到诗与远方
村界县界省界河界山界
如果穿越人文历史界
旅游的心态越界
囯界的欲界也规定的不是很严格
当然,世上男人和女人的欲界
到处碰撞到处人力划界
爱也是欲也在以仁筑界
当谁与水的欲界不能同频
谁的三点水儿的淫欲走不出身体
界需要修行的戒说明
欲界的复杂是碳水化合过程
探谁遇合的概率很低
《春天,草木之根复活》
春天
那些草木之根复活
我和他同看天空和云朵
他的根深扎土地之下
而我活在脚下无根之上
寻根哈
在仁?在德?在仁德?
在人肉?在祖先?在天涯?
井底之蛙说天有一个井大
草木之根说地有他的根博
我的天地有天涯之大?
活,在大地上行走
死,在人海中消失
我不能聪明着问大
我该糊涂着求小
粘草木之根的土粒之小
《我的扶贫》
我对着黄土山上的窑洞
说晋中平川的瓦房话
吕梁山把我们的春天连在一起
我扶贫的力度
比阳光扶绿叶弱小的多
春天没有使者
我吃出的山药蛋味道
和他们相同
山药蛋没学会
见什么肚子献什么营养
我寻找不到随缘之中的因果
糊里糊涂
在微信的另一个屏
发现了自己的简陋
《我在谷地里等你》
这些谷子,我说是代表万物
在中秋抬头望天高云淡
谷叶谷杆谷穗从不同角度
代表黄地高原加黄河和天地对话
秋风醉汉一样猛闯
智慧狼的尾巴不再夹起
步枪隐在土里不等于失去血性
我在谷地里等你,喝小米粥的天使
《到山庄自然村走了走》
沿着黄土坡的土路
我像从沟底升腾到山梁的水份子
我能低头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知道每一个海拨都有长出幸福的理由
我看见山羊能找到自己开心的座标
我不能选择做寄生在羊身上的饥饿虫子
知道的
我也做不了山庄人擦一擦就会发亮的家传铜器
站在山梁
口袋里的手机并没接受四面八方发来的信息
当需要精准到山庄人脸上的皱纹变化时
商机在一点点移向无服务的盲区
到山庄这个家园了
在村里头
我在一孔腰间盘突出的窑洞站了很久
是它,说出了我山梁一样变化起伏的心事
残阳里
村子要老到承载故事的报纸里
《春光. 种子》
春光
问我的名字与这片黄土地的关系
你们,太多的你们乘车远去
熟悉和陌生互换位置
左边,地里的豆子
作为智者的种子
刚长出根须
右边,也是豆子
作为愚者的种子
没学会亲吻土地
清明与谷雨之间
桃花梨花写的诗都带着乡愁
我想把自己的骨肉剔拨干净
只让心灵融进种子
而生根发芽
大山告诉我
支着绿叶生长的
都是站直的腰杆
哦,我不需要问
左手放下种子的海拨
右手放下种子的水份
我甜或苦活着的样子
和多情的鸟儿毫无关系
❂ 诗人简介:
张文广,笔名,早春二月。1964年出生。山西省文水县宣传部干部,山西省兴县蔡家会镇庄头村第一书记,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出版诗集《我的乡村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