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 待
文/路等学(兰州)
期待,是生命意识初萌时便扎入心田的根须。孩童舌尖对蜜糖的雀跃,是大脑奖赏回路里多巴胺预支的甜;少年眺望地平线的目光,烙印着智人走出东非草原时刻入基因的迁徙冲动;成年人深夜辗转时对理解的渴求,是自我意识觉醒后对抗存在性孤独的本能突围。它如地脉深处的暗河,无声浸润着生命的河床——我们期待父母的凝视,那是婴儿期镜映自我的原始需求;期待爱人的默契,是亚当寻找肋骨的古老隐喻;期待友人的懂得,是社会脑在演化中凝成的连接渴望;期待命运的馈赠,则是对世界“该当如此”的朴素信念,如同原始人向山神献祭时,坚信付出必有回响。我们常误以为,生命的圆满需要这些外部的榫卯,方能拼合成完整的木构。
历史的回廊里,期待的回声形态万千。古希腊广场上,苏格拉底的诘问声中,雅典公民的期待系于城邦荣光;中世纪幽暗烛光下,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疾呼“我的心不安,直到归向你”,将期待的锚抛向彼岸神恩;文艺复兴的画室里,达芬奇解剖人体、绘制飞行器,让期待的翅膀掠过现世的天空;启蒙时代的沙龙中,卢梭《社会契约论》里“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的呐喊,将期待的根系植入人权土壤。然而,当工业革命的浓烟遮蔽星辰,当社交媒体的点赞堆砌成虚拟祭坛,期待悄然蜕变:从对星辰的仰望,沦为对橱窗商品的觊觎;从对灵魂共鸣的守候,异化为对“被看见”的焦虑乞讨。我们开始期待朋友秒回的消息、伴侣时刻的体贴、孩子完美的成绩单,将“应该”二字锻成标尺,丈量着所有亲密关系的温度与重量。
我曾是那执迷的守望者。以为深夜递出的热粥,必能换来寒夜同等的温煦;以为剖白心迹的坦诚,定可消解误解的阴霾;以为并肩走过的雨季,终将生长出共同的晴空。那些期待如悬于檐角的风铃,风起时叮咚悦耳,一旦风向偏离预期,碎落的便不只是铃声,更是心壁上脆弱的琉璃。朋友迟复的消息会引燃“是否不够重要”的猜疑,爱人遗忘的生日会催生“是否不够用心”的苦涩,亲人笨拙的关怀若不合心意,便暗自揣度“是否不够在意”。斯多葛学派的爱比克泰德早已勘破:“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期待的苦楚,正在于妄图改写他人的剧本,甚至强求舞台按我们的蓝图布景。庄子亦警示:“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强求,本就是对生命独特性的僭越。
一个人真正的觉醒,始于放下对他人那份执念般的期待。何以总有人在焦虑与痛苦中打转?究其根本,心底仍揣着对他人的预设蓝图。朋友未秒回,便觉被冷落;伴侣忘生日,便认作不被珍视;孩子成绩滑落,便忧惧未来崩塌。这些情绪的根,深植于那句无声的“应该”——朋友该懂弦外之音,伴侣该时刻以我为念,孩子该活成期待的模样。现实一旦偏离预设,失望便发酵为愤怒,仿佛举世皆负我。
直至某个失眠的凌晨,雨打梧桐声声入耳,忽而彻悟:那些向外伸出的手,本可先攥紧自己的拳头;那些望向他人的目光,本可先照亮脚下的泥泞。萨特言“人被判处自由”,这自由的重负,便包含了对自身存在全然负责的清醒——无人是你的救赎,你亦非谁的宿命。焦虑痛苦的根源,往往是将自我价值的开关拱手交予他人。父母的爱若有缺憾,便困在“为何不爱我”的执念里撕扯;伴侣言行不符预期,便在“他为何如此”的诘问中耗尽心力;孩子的成长稍有差池,便在“未来怎么办”的恐慌里辗转难眠。我们总苛责他人偏离“剧本”,却忘却各自都有独特的潮汐与年轮。
于是,收回悬于他人檐角的风铃。不再索求父母的理解,反而读懂了他们笨拙爱意里的时代烙印与无声付出——他们或许不懂你的诗与远方,却在暗处为你扛住生活的风霜;不再苛责友人的时时回应,方在疏密有致的交往中,照见情谊的本真质地——深厚从不维系于秒回的客套,而在久疏音问后依然能坦然相托的笃定;不再奢望命运的格外垂青,学会在风雨中为自己撑伞,于晴空下为自己种花。生命的舒展之道,原就简单:少些对外的期待,多些对内的成全。明白父母并非完美港湾,便不再困于“为何不爱我”的撕扯——他们的严苛或许冰冷,却也教会你:能托住自己的,唯有自己的肩膀。婚姻若陷僵局,与其纠结“他为何如此”,不如放下改变对方的执念,清醒抉择:是合力修补,还是体面转身?答案自现。
这非冷漠的退守,而是禅宗所言的“破执”——破掉对“圆满”的虚妄执念,方见残缺里蕴藏的真实;破掉对“永恒”的脆弱幻想,才惜当下每一缕光的温度。王阳明心学“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如晨钟暮鼓,敲醒迷思:原来我们穷尽一生寻觅的支点,本就安放在灵魂深处。
人,终究是孤独的行者。纵有亲朋环绕,终有一段路需独自穿行。与其将心力耗于期待他人的回应与改变,不如转身构建自己的世界:读沉淀灵魂的书,跑汗流浃背的步,做安身立命的事。这些默默耕耘的时光,终将在心底长出底气,让你懂得:能陪你至终点的,唯有自己;能成你铠甲的,亦唯有自己。如同古老的航船,不再仰赖变幻的季风,而依据星辰校准自己的罗盘;如同坚韧的草木,领悟雨露只是馈赠,向土壤深处扎根才是生命的根本。当期待的潮水缓缓退去,显露的并非荒芜滩涂,而是被岁月海浪反复冲刷、打磨得愈发坚实而棱角分明的礁石——那便是你自己,历经洗礼后,岿然矗立于存在之海的基石。
当情绪的开关不再交由他人掌控,自我意识便如春芽拔节生长。情绪不再如过山车般跌宕,外界的波澜,再难掀起内心的惊涛。不以他人回应定义价值,不以外界得失扰乱节奏,这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笃定,方是活出自我的开端。这便是生命最深刻的觉醒:无需期待谁为你掌灯,因为你自身即是光源,足以穿透迷雾,照亮前路;无需期待谁为你摆渡,因为你内在自成舟楫,能够泅渡所有湍急的河流。如同佛陀在菩提树下的证悟,非是获得外物,而是洞悉了“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当向外索求的妄想剥落,强加于人的执着消散,那最深邃的智慧、最恒久的安宁、最磅礴的力量,便豁然显现——你本就是自己的星辰,自己的岸,自己的贵人。觉醒的真谛,并非对世界冷漠,而是终于懂得:收回向外攀援的手,紧握自己的方向盘。前路漫漫,你自身,便是最可靠的同行者。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