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岳 衡 山
池国芳
初入衡山界内,便见这苍苍莽莽的群山如青玉屏风般巍然矗立,又似巨龙卧波,盘踞于湘中南大地上——这便是南岳衡山了。祝融峰傲然刺破云层,海拔一千三百余米,其余七十一峰则如众星捧月,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峰峦叠嶂之间,悄然铺展出一幅雄浑壮阔的天地长卷。
从山脚出发,路径曲折如悬空飘带,牵引着我们向云端深处去。南岳大庙朱墙黄瓦,肃穆庄严;忠烈祠里松柏森森,无声低诉着一段沉重过往。愈向上,山势愈险,石阶仿佛天梯陡立。行至梵音谷,涧水清泠如碎玉,在石隙间跳荡鸣响;半山亭处稍驻,回望脚下已是雾海苍茫,人仿佛行舟云海之上。再攀,气喘吁吁却心花怒放,终于登临祝融峰顶,四顾云海如雪浪翻涌,松涛阵阵如天外回响;会仙桥孤悬深谷之上,惊魂摄魄之余,恍然有欲仙之想——身立绝顶,仿佛一伸手便能抚摩到穹苍的额头。
然而这无边美景之下,却曾覆盖着血与火的悲怆。我立于峰巅,视线掠过这十万大山:当年峰壑之间,十万兵民亦曾如群山般顽强屹立。枪炮轰鸣撕裂过这静谧,衡山大战的硝烟曾遮蔽过祝融峰顶的星光。忠烈祠里每块石碑,皆如一块凝固了的黑夜,刻满了民族痛史;青山有幸埋忠骨,可山石缝隙间那隐隐的暗红,仿佛是大地难以愈合的伤口,至今默默渗出悲怆。侵略者之暴戾,正如利刃刻伤玉璧——樱花的短暂绚烂,岂能掩盖铁蹄下杜鹃啼血染红山峦的悲声?壮美山川与人间劫火并置,愈见自然之不朽映衬着人性之荒诞。
衡山,你历经劫难而容颜不改,原来早已收存了无数心灵的回响。韩愈叹“云横秦岭家何在”时,那深沉的云霭也曾飘荡在衡岳之上;李白“回飙吹散五峰雪”的豪情,杜甫“岩峦叠万重”的嗟讶,千载之下仍在你石壁松涛间隐隐共鸣。更有明末王船山先生,于此结庐著书,笔墨中浸透了故国山河之痛,那竹篱茅舍的遗迹,至今犹似遗落在青峰间一枚思想的舍利,昭示着精神与山川共存的不灭光芒。
下山途中,但见古木参天,松针如翠毯层层铺叠于幽径。可喜者,今日山中古树名木皆有身份铭牌守护,游人笑语喧哗亦自收敛,恐惊了这千年生灵的清梦。山风过耳,仿佛低语着天地间一种久远而崭新的承诺:唯有敬惜自然者,方配得上这永恒的壮美山川。
当我在山脚再次回望,衡山在暮色中宛如一座巨大的青铜鼎器,既承托着历史的沉重,也煅烧着未来的清光。它雄踞南天,不仅是地理的巍峨坐标,更是民族血脉里一尊不倒的神祇。山川无言,以壮美自证其不朽;而人迹所至,唯有在敬畏中寻得共生——那未来之路,便铺展于这人与山相互仰望的澄澈目光里:山在,人在,光便不灭;心与峰峦同立于天地,浩气便长存于胸壑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