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薪火一传人
——王闿运之孙王舒的一生
赵志超
岳麓山下,湘水之滨,悠悠岁月,文化的薪火代代相传,涌现了不少重要人物,王舒便是其中一位。
王舒(1898—1971),又名王书,派名王名畴,字麓生、麓荪、麓孙。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今云湖镇石井铺村湘绮组)人。戊戌变法那年,出生于长沙岳麓山,故字麓生,后改麓荪。他是王闿运嫡孙,王代懿与杨庄独子,曾任湖南大学教授。
王舒的祖父王闿运
王舒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号湘绮,是近代著名学者、文坛巨匠,其学术造诣深厚,对经史百家等均有深入研究,他的治学精神和文化理念犹如一盏明灯,为年少的王舒照亮了求知之路。父亲王代懿(1876—1940),字文育,是王闿运第四子,1903年东渡日本留学,习军事,曾任清军管带。母亲杨庄(1878—1940),字少姬,亦字叔姬、淑姬,是“筹安会六君子”之首杨度的胞妹。这桩由王闿运苦心维系的婚姻,虽联结了两个家族,却未能换来琴瑟和鸣,父母关系素来疏离,这或许为王舒早年的人生轨迹埋下了隐秘伏笔。
王舒的母亲杨庄
王舒自幼浸润在新旧交织的文化氛围中,家学渊源赋予了他天然的名士底色。母亲杨庄知书达理,有着很深的文学素养和细腻的情感世界,被梁启超称为“一代才女”。在王舒的成长过程中,杨庄以温柔的母爱和言传身教,滋养着儿子的心灵,让儿子对文学与艺术有着敏锐的感知。然而,这却未能让他走上传统经史之路。王闿运作为一代文宗,虽注重孙辈教育,却也难掩长孙王舒身上的“公子气”,风度翩翩、一表人材的王舒,对经史子集兴趣寥寥,更偏爱白由自在、率性随意的生活。
二十世纪初,西学东渐,新学兴起,杨度为袁世凯政权储备人才,在青岛大学设留德预备班,王舒与表兄杨公庶等同辈子弟一同入学,专习德文。后赴德国留学,本应入柏林工业大学攻读冶金化工,却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本就对数理化兴味索然,索性趁战乱遍游西欧,虽耗费了袁氏政府的公帑,却在无形中练就了一口流利的德语口语,并奠定了扎实的文字功底,这也为他日后的执教生涯打下了基础。留着长辫、身着朝服的王闿运闻讯气急,令孙子立即归国。这段“游学”经历,便成了王舒人生中略带荒诞却又影响深远的注脚。不过,早年在海外的经历,让他开阔了眼界,接触到了西方先进的知识。
归国后的王舒,先是暂居上海父母处,有空便去拜访隐居租界的大舅杨度。杨度(1875—1931),名承瓒,字皙子,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早年作为一名热血爱国青年,思想开阔,才华横溢,曾被袁世凯称为“旷代逸才”;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后,杨度作为“筹安祸首”受到通缉,东躲西藏,遁入空门,最终在白色恐怖下秘密加入中国产党,走上革命道路。杨度非常喜欢这个唯一的外甥,欣然为王舒撰书集句对联一副:
层轩皆面水;
乔木上参天。
上款“麓荪贤甥正”,下款“杨度”,钤印“湘潭杨度”。该联集唐代诗人杜甫诗句“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及“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为联。这副五字联,不仅展现了杨度的文学修养,更寄托了对王舒的殷切期望,激励着王舒在传承文化的道路上不断迈进。
杨度为外甥王舒(字麓荪)题写的对联。
不久,王舒经人介绍,赴杭州担任浙江公立医学专门学校化学教员。然而,由于专业功底匮乏,终难胜任。数月后,他便返回长沙闲居。幸得明德中学校长胡元倓与王闿运有姻亲之谊(胡元倓堂兄胡元玉,字子瑞,系王闿运门生和女婿),邀其偶至明德中学代课。王舒虽称不上“传道授业”,却也凭借从容的气度与略带洋气的谈吐,给学生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王舒的二舅兼岳父杨钧
1927年,农民运动兴起,王舒由杭州回到长沙,寄居二舅杨钧家隔壁的华昌公司,由于他的工人不懂时局变化、缺乏机变,造成误会,导致杨钧被牵连逮捕。杨钧(1881—1941),字重子,近代史上一位著名书画家、篆刻家、诗人。他曾在《草堂之灵.记厄》中记述了这一“事件”的始末:
叶(德辉)死之前夜,余亦被农民协会捕去,囹囵滋味,五十年来第一次所尝,亦算大厄。余宅后坪,与华昌公司及左侧梁氏相通。华昌乃余伯兄组成之炼矿公司,梁氏则办理华昌而致富者也。十余年来,工人由后坪来往,已成习惯。不意时局陡变,协会之人狂奔街市,口吹号笛,手持戈矛,登屋捕人,不分老少。杀伐之声,惊魂骇魄。余外甥王麓孙新自杭来,寄居华昌。是日,协会纠察队入华昌捕司事,夜入梁家攫人,麓孙工人不知机变,仍循习惯,将其主之书籍衣被等物,由后门运存余宅。驻梁家纠察队见之,以为所运皆梁家物,群入余宅捕盗。余闻声下楼,欲证明事实,人数太多,不易申辩,遂与工人一并捕去,拘禁一室。窗上有“入风头城”四个大字,盖“酆都城”之误写也。
时值大革命高潮,湖南农民运动风起云涌,长沙劣绅叶德辉被农民协会镇压前夜,杨钧被农民协会逮捕,这是他五十年来第一次经历牢狱之灾,堪称“大厄”。杨钧家的后坪与华昌公司及梁焕奎家相通,华昌公司是他大哥杨度与梁焕奎兄弟创办的华昌炼锑公司。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梁家因经营锑业致富于一方,十余年来工人从杨家后坪来往已成习惯。
此时时局突变,农民协会的人在街上狂奔,吹着号笛、拿着戈矛上门捕人,不分老少,杀伐之声令人惊魂。杨钧的外甥王舒刚从杭州回到长沙,寄居在华昌公司。当天,农民协会纠察队进入华昌公司抓捕司事,夜里又进入梁家抓人。王舒的工人不懂随机应变,仍按习惯从后门将主人的书籍、衣被等物运送到杨钧家。驻守梁家的纠察队见状,误认为运的是梁家的东西,便闯进杨家抓捕“盗贼”。杨钧听到动静下楼想说明情况,但因对方人太多,难以申辩,于是和工人一起被抓走,拘禁在一间屋子里,窗上误把“酆都城”写成了“入风头城”。这便是杨钧平生第一次被拘捕的经过。不过,王舒后来成了杨钧的女婿,这是后话。
1928年,省立湖南大学成立,胡元倓任校长时,念及他的留德背景与德语基础,安排他任德文教员。此时,湖大工科初兴,德文作为工科文献的重要载体,是学生必修课程,王舒的德语能力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缺。他的教学虽无太多创新,却也严谨扎实。课堂上,他擅长结合西欧游历见闻,讲解德语语法与词汇,将枯燥的语言学习与异国风情相融,偶尔还会穿插德国工业发展史的趣闻,让学生在掌握语言工具的同时,窥见西方工业文明的一角。从此,王舒守望在岳麓山这片文化圣地,以德语专长立足杏坛,以独特的教学方式,激发学生对知识的渴望,继续传播着文化的火种。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同济大学校长胡庶华接任湖南大学校长,因二人曾为柏林工大先后同学,王舒得以正式晋升湖大教授。作为工科德文专任教师,他深知这门课程对工科学生的重要性:从机械图纸到化学公式,从学术论文到设备说明书,都离不开精准的德语翻译能力。为此,他整理了大量工科德语词汇手册,收录冶金、机械、化工等领域的专业术语,虽未正式出版,却在师生间传抄流传,成为实用的学习工具。他还注重培养学生的“德语思维”,鼓励学生直接阅读德文原版教材,对学生提出的翻译疑问,总能凭借留欧经历给出贴合语境的解答。
从省立湖大到国立湖大,王舒在德语教学岗位上坚守二十多年,见证了湖大工科从初创到成熟的历程。在学术研究上,对中西方文化有较深的研究,他将西方文化的精髓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形成自己独特的学术观点。教学之余,他致力于学术研究,撰写关于文化、语言等方面的论文,促进中西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尽管他并非学术大家,却以稳定的教学质量,为湖大培养了一批具备德语能力的工科人才,这些学生日后多投身于中国现代工业建设,成为冶金、机械等领域的骨干。这也算是王舒在教育领域留下的隐性业绩。
王闿运著《湘绮楼日记》
谈到王舒的婚姻,需回溯到二十年代末。那时,王舒与杨钧的女儿杨二酉相爱了,且得到了双方父母的认可,二人喜结连理。于是,表妹成了妻子,外甥成了女婿,舅舅成了岳父。可是,这桩带着旧式家族印记的婚姻——“姑舅亲”,旁人并不看好;虽然亲上加亲,却因血缘过近而不宜生育,导致其膝下无嗣,令人唏嘘。
为弥补缺憾,王舒先过继官家女子凌琼为养女,并视如己出,教她读书识字,待其长成后送至上海求学,可谓力尽亲情。
抗战时期,湖大西迁辰溪之际,王舒夫妇又收养了一对困难学生夫妇所生之子,取名王绍曾,协议载明养子需承担养老送终之责。王舒对养子悉心教养,虽无苛求,却也常以“踏实做事,清白做人”相嘱,使王绍曾得以卓然成立。
凌琼后来返回亲生父母身边,在上海与地下党成员钟衍成婚。钟衍日后担任山西榆次纺机厂厂长和纺织工业部机械局处长等要职,凌琼仍常回长沙探望养父母,也算另得归宿。
“极左”盛行年代,王舒作为王闿运的嫡孙,并没有沾到什么光,相反极力回避这种关系,更谈不上时常回乡省亲祭祖。尽管老家近在咫尺,他对云湖桥的记忆却永久停留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
那是1931年暑假期间,王舒带着他的妻子杨二酉回到了祖居地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走进了那幢因洪水浸坏的祖宅——湘绮楼。这座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的老建筑,坐北朝南,前低后高,客人来此,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之说;它曾是祖父王闿运及其家族的文化活动中心,昔日众多文人墨客在此汇聚,谈经论道,吟诗作画。自从1916年祖父去世后,家人们各奔西东,湘绮楼无人管理,家业凋零,房屋日渐破败。但是,此时的王舒还记得湘绮楼书房中的那副对联:“勤朴谨严以治学;恬淡洒脱其为人。”那是祖父王闿运所撰、姑母王滋所书的墨宝,令他记忆犹深。乡亲们告诉他,1926年,因为山洪爆发,湘绮楼前两栋建筑被冲毁。后来,又因风雨侵蚀和洪水浸泡,房屋缺乏维修,岌岌可危。这次回来,他看到湘绮楼一片苍凉,感慨万千,无奈之下,只好将祖产草草处置。经与周姓人家协商,将湘绮楼低价转让他们。从此,这座承载着家族文化记忆的特色建筑变为了农舍。
2025年3月19日,作者(中)与王闿运玄孙王子容(右三)、第六代孙王新湘(左二)等在湘绮楼遗址合影。
王滋之孙黄天曾在《湘绮老人与湘绮楼》一文中证实此事:湘绮老人在四川尊经书院讲学归来,以历年俸给束修及受川督端方等人馈赠,在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购置田产百亩,筑屋自居,名“湘绮楼”,自号湘绮楼主人。老人逝世后,子孙后代各奔东西,家道逐渐零落。民国二十年(1931),其孙王麓荪等将该产业售与周姓,变为农庄。解放前,楼房倒塌,尚存中后两进与部份围墙及地基仍在湘绮组,住有三户周姓人家。
湘绮楼售卖后,前栋于1936年出现坍塌,只得拆除,重建民房。新中国成立后,湘绮楼因得不到保护,日渐破损,成为危房。1958年,拆毁后三栋,夷为菜地。如今,在周家住房内仍残存一堵三合土墙壁,依稀可辨湘绮楼当年风韵;在其后山菜园里,仍残留着湘绮楼后栋墙基,亦可辨其当年形制。楼虽不存,遗址犹在,湘绮楼所蕴含的文化气息依然氤氲在这片土地上。
王舒的社交圈多系亲友与同事。他性情温和,不善争执,与湖大同事相处融洽。他曾托后辈问候被划为右派的学者周怒安——这位留德博士、化工部一级工程师,因与苏联专家不和而落难,靠挖沙为生;王舒对周怒安的惦念,显露出他性情中念旧与悲悯的一面。而周怒安的叔父周则岳,时任中南矿冶学院教授,亦属他社交网络中的一环,二人偶有往来,谈及留德往事与工业发展,颇为投契,也算是艰难时世中的些许慰藉。
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
1952年湖南大学撤销(注)前夕,思想改造运动兴起,电机系教授曾昭权因被追问先祖曾国藩事而跳楼身亡,王舒恐被问及与祖父王闿运相关的往事,竟割腕自杀,幸得及时救治免于一死。后来,他将王闿运四册著作寄赠毛泽东主席,毛泽东托湖大校长李达转赠二百元养伤,并嘱予以生活照顾。此后,王舒退出讲台,回私寓过起“寓公”生活。
晚年的王舒,命运多舛。本拟入湖南省文史馆,却因湖大教授、文字学家杨树达认为他“无文史研究水平”而遭拒,后被安排至湖南师范学院挂研究员衔,领取微薪度日。1958年按退休处理。“文革”中,因受街道干部侮辱,悄然离世,终年73岁。王舒的人生就此画上了一个悲凉的句号。
王舒的一生,恰似新旧交替时代的缩影:生于名门,却未承经世之才,留洋求学虽未得硬核专业,却意外练就德语专长;执教半生,以工科德语教学为业,虽无惊世著作,却默默为近代工业人才培养铺路;婚姻家庭,因亲缘纠葛而多有缺憾,却也在养子女身上倾注温情;晚年,在时代洪流中浮沉,终成一位平凡的“教书匠”。他非巨匠鸿儒,亦非弄潮先锋,只是在家族荣光与个人困顿间,以自己的独特方式打上了时代的印记。他的人生轨迹,如同岳麓山上的苍松,坚韧挺拔,传递着文化的薪火,也书写着传承的华章。
注: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高校开始大规模的院系调整,国立湖南大学也深受影响。1952年,原国立湖南大学的矿冶系参与组建了中南矿冶学院(现中南大学主体前身)。1953年,原国立湖南大学撤销建制,其土木系与原武汉大学、南昌大学等多所高校相关专业合并为中南土木建筑学院(现湖南大学主体前身),文理法商等院系分别并入湖南师范学院(现湖南师范大学前身)、中南财经学院等高校。
参考文献:
刘晴波主编:《杨度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杨钧著:《草堂之灵》,岳麓书社1985年3月出版
黄天:《湘绮老人与湘绮楼》,载《湘潭县文史》第四辑,1989年1月编印
林小鱼:《我所认识的王舒(名畴)先生》(博文),2021年1月25日发布
写2025年1月21日
修改于8月5日、7日
作者(左)与王闿运玄孙王子容在湘绮楼邻居周家小憩。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曾任湘潭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副主任,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