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名誉社长:王德席 陈长海
社长:陈常河
总编:陈常河
副社长主编:王小强
副社长副主编:李云峰 李宜普
编发:陈常河
作者简介:
汤文来,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本科文凭。在海内外网络刊物发表作品,屡次获奖,并出版过《心灵旅程》(作家出版社)《生命之歌》(百花文艺出版社)两本诗集。作品《中国好声音》《分手后》《你是我的唯一》《情缘》被拍成mtv网站播出。从2013年至今有二百多首歌词被谱曲。现为中国文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会会员。
乌镇轶事(原创首发)
河水静静地流淌,载着游船和垃圾,载着记忆和遗忘。许三观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明天要去见秀兰了,他该带点什么?小时候她最爱吃桂花糖,但现在这个季节,乌镇的桂花还没开。
乌镇轶事(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福建)
第二章 染坊巷的旧物
染坊巷比许三观记忆中窄了许多。青石板路两侧的老房子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像是随时会倒下。电线在头顶交错,晾衣绳上挂着褪色的衬衫和内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许三观数着门牌号,在巷子深处找到了陈水生的家。
那是一栋两层的老木屋,门框低矮得许三观必须低头才能进去。门没锁,他推开门,霉味和中药味扑面而来。
"水生?"他喊了一声。
"楼上!"陈水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伴随着咳嗽声。
木楼梯吱呀作响,许三观小心翼翼地往上走。二楼是个不大的房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还有台老式电视机。陈水生正坐在桌边剥毛豆,桌上摆着几盘小菜和一瓶白酒。
"坐。"陈水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饭马上好。"
许三观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发黄的毛主席像和日历,窗台上摆着几个空酒瓶。角落里有个老式樟木箱,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许三观记得那还是文革时发的救灾物资。
他的目光停在桌上的搪瓷杯上。杯身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清。许三观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1967年夏天,同样的搪瓷杯摆在公社办公室的桌上。十五岁的许三观和十六岁的陈水生站在桌前,民兵队长马卫东正在训话:"你们两个,明天开始去鞭炮厂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马卫东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落在搪瓷杯里。那天晚上,秀兰偷偷来找他们,塞给他们两个煮鸡蛋...
"三观?"陈水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喝酒。"
许三观接过酒杯,劣质白酒的辛辣味冲进鼻腔。他一饮而尽,喉咙到胃里烧出一条火线。
"慢点喝,"陈水生说,"这酒烈。"
他们默默地吃菜,毛豆炒咸菜,红烧鲫鱼,还有一碗冬瓜汤。许三观注意到陈水生的手一直在轻微颤抖,夹菜时鱼刺掉在了桌上。
"你这些年..."许三观斟酌着词句,"一直在乌镇?"
陈水生点点头:"哪儿也没去。先在镇上的纺织厂,后来厂子倒了,就靠打零工过活。"他指了指房间,"这房子是我爷爷留下的,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许三观想问为什么不离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自己逃离了乌镇,却没能逃离记忆。也许陈水生留在这里,是为了离秀兰近一些?
"我去拿个东西。"陈水生突然放下筷子,起身走向樟木箱。他颤抖着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
那是一条红领巾,已经褪成了淡粉色,边缘有些破损。陈水生用手指轻轻抚过它,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秀兰的。"他说,声音嘶哑,"批斗那天...她戴的就是这条。"
许三观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他记得那天早上,他们在上学路上遇见秀兰,她戴着红领巾,辫子上扎着红头绳,说是要"支持革命小将"。谁能想到几小时后,她父亲会被绑在树上,而她会被...
"我从河里...捞她上来的时候,"陈水生的眼泪滴在红领巾上,"偷偷藏了这个。马卫东说她是自绝于人民,不许留遗物..."
许三观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大口呼吸。夜色中的乌镇亮起了灯笼,游船上的笑声从远处传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痛苦还是如此鲜活?
"对不起,"陈水生把红领巾重新包好,"我不该..."
"不,"许三观转身,"我们应该记住。"
他们重新坐下,酒瓶已经空了一半。陈水生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布满血丝。
"马卫东,"他突然说,"他现在住在镇东头的别墅区,门口有保安。他老婆死了,儿子在市政府,女儿嫁到了上海。"陈水生的语气平淡,但手指紧紧攥着酒杯,"去年他捐钱给小学建了新教学楼,剪彩那天电视台都来了。"
许三观想象着那个画面:白发苍苍的马卫东站在红毯上,胸前别着大红花,孩子们给他献花。谁能想到这个慈祥的老人曾经一脚踹断过少女的肋骨?
"有人知道...他以前的事吗?"许三观问。
陈水生摇摇头:"文革后他当上了公社副主任,改革开放又第一批下海。现在镇上人都叫他'马老',说他是有远见的企业家。"他苦笑一声,"时间能洗白一切,三观。"
他们沉默地喝酒。许三观想起深圳那些灯红酒绿的夜晚,他在酒吧买醉时,总会在某个瞬间看见秀兰的脸。酒精从来没能淹没记忆,只是让它变得更加扭曲。
"还有谁知道真相?"许三观问。
陈水生想了想:"老赵可能知道。他当年是公社的会计,批斗会他在场。后来秀兰...出事那晚,他也在仓库值班。"
"老赵还活着?"
"活着,在养老院。去年中风了,说话不太利索。"陈水生又倒了一杯酒,"我每个月都去看他,但他从来不提当年的事。"
许三观思索着。也许老赵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如果他死了,那段历史就真的被埋葬了。
"明天,"许三观说,"我们先去看秀兰,然后去找老赵。"
陈水生点点头,突然抓住许三观的手:"你恨我吗?"
许三观愣住了:"恨你?为什么?"
"那天...马卫东拽秀兰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陈水生的眼泪滚落,"我应该冲上去的,但我怕了...我他妈就是个懦夫..."
许三观看着老朋友扭曲的脸,感到一阵窒息。他何尝不是懦夫?秀兰父亲被批斗时,他也只是站在人群里,连头都不敢抬。
"我们都怕了,"许三观轻声说,"那时候...谁能不害怕?"
陈水生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许三观搂住他的肩膀,感到那具身体瘦得可怜,骨头硌着他的手臂。
窗外,乌镇的夜色越来越深。远处酒吧的音乐声飘来,是一首流行歌曲。许三观想起小时候,他们三个躺在晒谷场上数星星,秀兰说她最喜欢牛郎织女星。
"你知道吗,"陈水生突然说,"有时候半夜我听见河边有哭声...我打开窗,又什么都没有。"
许三观后背一凉。他想起今天在河边看到的白裙子女孩。
"幻觉吧,"他说,"人老了,容易分不清记忆和现实。"
陈水生摇摇头:"秀兰没走。她还在等...等一个公道。"
他们喝完最后一滴酒,夜色已深。许三观帮陈水生收拾碗筷,在水池边看到一个药盒,里面是各种药片。
"降压药,"陈水生注意到他的目光,"心脏也不好。医生说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
许三观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有些痛苦是无法安慰的,只能共同承受。
"你睡床上,我打地铺。"陈水生从柜子里拿出被褥。
"不,我睡地上。"许三观坚持。
最后他们决定都睡地上,就像小时候在对方家过夜那样。陈水生从箱子里又拿出一床被子,霉味很重,但还算干净。
关灯后,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苍白的方块。许三观听着陈水生的呼吸声,思绪飘回五十年前。那时的月光也是这么亮,照在秀兰苍白的脸上...
"三观,"陈水生突然在黑暗中开口,"如果我们找到证据...你会怎么做?"
许三观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我不知道。也许...至少让镇上人知道真相。"
"马卫东有势力,"陈水生轻声说,"他儿子认识公安局的人。"
"我知道。"
他们又陷入沉默。许三观想起离开深圳前,女儿劝他别回乌镇:"爸,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有些事过不去,它们像骨头里的刺,时间越久扎得越深。
半夜,许三观被一阵哭声惊醒。他睁开眼,看见陈水生蜷缩在被子里发抖。月光下,老人的脸湿漉漉的,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许三观轻轻抱住他,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窗外的乌镇沉浸在睡梦中,河水无声流淌,带走了时光,却带不走记忆中的鲜血。
明天,他们要去看秀兰。五十年了,许三观终于要面对那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坟墓。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崩溃,但他知道,这次他不能再逃了。
乌镇轶事(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福建)
第三章 西山公墓
清晨又下起了雨。许三观和陈水生共撑一把黑伞,走在通往西山公墓的泥泞小路上。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让许三观想起小时候,他们三个孩子挤在一把伞下躲雨,秀兰总是站在中间,她的发梢带着桂花油的香气。
"路不好走,小心点。"陈水生提醒道,他的塑料雨靴踩进一个水坑,泥水溅到裤腿上。
许三观点点头。他的运动鞋已经湿透了,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袜子吸饱了水。小路两旁是茂密的灌木,雨水把叶子洗得发亮。远处,乌镇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白墙黑瓦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画。
"公墓扩建过,"陈水生说,"以前没这么大。"
许三观看到前方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墓碑,像一排排牙齿咬住灰色的天空。公墓外围是新修的围墙,大门上挂着"西山陵园"的金属牌子,旁边还有个小岗亭。
"要买票吗?"许三观问。
陈水生摇摇头:"本地人不用,但得登记。"他指了指岗亭,"马卫东的公司承包了扩建工程,现在管得严了。"
许三观皱了皱眉。连死人的地方都逃不开马卫东的影子。
岗亭里坐着个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正在玩手机。陈水生敲了敲玻璃,那人头也不抬:"姓名,关系,祭奠对象。"
"陈水生,朋友,祭奠林秀兰。"
保安在登记本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挥挥手让他们进去。许三观注意到登记本前面几页都是空白的,今天似乎没什么人来扫墓。
公墓里的路铺了石板,但缝隙里长出了杂草。墓碑新旧不一,有些老墓碑已经倾斜,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新墓碑则光可鉴人,有的还镶着瓷像。越往深处走,墓碑越旧,维护得也越差。
"秀兰的墓在旧区,"陈水生说,"当时她算'自绝于人民',不能埋在主区,只能在最边上找块地方。"
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无数沉默的墓碑。许三观的裤腿湿到了膝盖,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他们拐过几个弯,来到公墓最边缘的一片区域。这里的墓碑矮小简陋,许多已经东倒西歪,杂草几乎淹没了某些坟墓。
"就在那棵松树旁边。"陈水生指向不远处。
许三观看到一棵歪脖子松树,树下有几个低矮的墓碑。他们走近后,陈水生停在一块没有照片的小墓碑前,上面只刻着"林秀兰 1952-1967"几个字,连"之墓"都没有。
"就是这。"陈水生轻声说。
许三观盯着那块被雨水打湿的灰色石碑,喉咙发紧。十五岁,秀兰只活了十五年。他蹲下身,用手指抚过那个名字。石头冰凉粗糙,像一段被冻结的时间。
陈水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褪色的红领巾在雨中显得更加暗淡,像干涸的血迹。他弯下腰,把红领巾系在墓碑顶端,打了个结。
"我每年都来换一条新的,"陈水生说,"但这条...是原来的那条。我想该还给她了。"
红领巾被雨水打湿,贴在石碑上,像一道小小的伤口。许三观想起秀兰戴着它时的样子,她总是系得很整齐,领巾角熨得平平的。那天批斗会,红领巾在她挣扎时歪到了一边,马卫东揪着它把她拖开...
"她不是自杀的,对吗?"许三观突然问。
陈水生的手停在红领巾上:"我不知道。河里发现她时,我...我看到她身上的伤..."他的声音哽住了,"但没人敢说真话,那时候..."
许三观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小酒杯——这是他在来的路上买的。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墓前,一杯自己拿着。陈水生接过另一杯。
"秀兰,"许三观说,雨水流进他的眼睛,"对不起,我们来得太晚了。"
他们一饮而尽。白酒混着雨水滑下喉咙,又辣又苦。许三观又倒了一杯洒在墓前,酒液在石碑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像眼泪。
"她爸爸的墓在哪?"许三观问。
陈水生摇摇头:"不知道。林老师是'反革命分子',尸体怎么处理的没人敢问。有人说扔进乱葬岗了,也有人说火化了。"
许三观想起秀兰的父亲林老师,那个戴着圆框眼镜、说话温和的语文老师。他教学生们背唐诗,讲《红楼梦》,说乌镇的水乡文化值得用一生去研究。文革开始后,有人揭发他年轻时参加过国民党组织的学术会议,于是成了"历史反革命"。
"马卫东是主谋,"陈水生突然说,"他看上秀兰很久了,批斗林老师就是为了..."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许三观转头,看见一个穿蓝色雨衣的老头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把修枝剪。
"老吴,"陈水生打招呼,"今天你值班?"
老头点点头,走近了几步。许三观看到他脸上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眼睛却异常明亮。"这是许三观,秀兰的朋友,从外地回来的。"陈水生介绍道。
老吴盯着许三观看了几秒:"你就是那个跑掉的小子?"
许三观一怔,点点头。老吴哼了一声:"聪明。留下的人都没好下场。"他指了指秀兰的墓,"这丫头可怜啊。"
"你记得那天的事?"许三观问。
老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那天我值班,半夜听见仓库有哭声,过去一看..."他突然停住,摇摇头,"算了,过去的事了。"
"请告诉我们,"许三观上前一步,"秀兰是怎么死的?"
老吴的眼神飘向远处:"河里捞上来的,大家都知道。"
"但之前呢?"陈水生追问,"你说听见仓库有哭声..."
雨声突然变大,打在松树枝上噼啪作响。老吴摇摇头:"我老了,记不清了。你们要是真想知道,去问老赵吧,他那天也在。"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小心点,有些事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许三观想追上去,被陈水生拉住了:"没用的,老吴胆小。文革后他在牛棚关了两年,现在什么都怕。"
他们看着老吴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许三观转向秀兰的墓碑,红领巾已经被雨水完全浸湿,紧贴在石头上。
"老赵真的知道什么吗?"许三观问。
陈水生点点头:"他是会计,管仓库钥匙。那天晚上...确实有人听见仓库有动静。"
许三观感到一阵愤怒涌上心头:"那为什么没人说?没人管?"
"那时候..."陈水生苦笑,"马卫东是民兵队长,他姐夫是公社书记。谁敢说什么?第二天就传出秀兰因为父亲被批斗想不开投河了。有人私下议论,但公开场合..."
许三观一拳打在松树干上,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指关节生疼。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五十年前,恐惧让他们沉默;五十年后,沉默变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走吧,"陈水生看了看天色,"雨越来越大了。下午我们去养老院找老赵。"
许三观最后摸了摸秀兰的墓碑,冰冷的石头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转身时,他恍惚看见一个白影在远处的松树间闪过,但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他们沿着来路往回走,雨势稍缓,但天色更暗了。路过岗亭时,保安已经不在,登记本随意地摊在桌上。许三观瞥见最新一行陈水生的签名上方,前一个访客登记的名字是"马卫东",时间是三天前。
"马卫东来扫墓?"许三观指着登记本问。
陈水生凑近看了看,脸色变了:"他来看谁?他家没人埋在这区啊。"
许三观翻看前几页,发现马卫东几乎每个月都来一次,登记的祭奠对象都是"林秀兰"。
"他来看秀兰?"许三观声音发紧,"为什么?"
陈水生的手开始发抖:"不知道...但他这些年一直来。我撞见过一次,他放一束白花就走。"
许三观感到一阵恶寒。马卫东是愧疚,还是...在监视?怕有人来祭奠秀兰时提起旧事?
他们沉默地走出公墓。雨中的乌镇朦胧如梦境,河水涨得几乎与岸平齐。许三观回头望了一眼山坡上的墓碑群,秀兰的墓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棵歪脖子松树依稀可辨。
"先去吃饭吧,"陈水生说,"然后去养老院。老赵下午通常清醒些。"
他们在路边小店吃了碗热腾腾的鳝丝面。许三观食不知味,脑海里全是登记本上马卫东的名字。那个曾经毁掉秀兰一生的人,如今每月去看她的墓,这是什么扭曲的心理?
"马卫东现在什么样子?"许三观问。
陈水生放下筷子:"老了,头发全白,但精神很好。走路有点跛,说是文革时受的伤——其实是他喝醉酒摔的。"他冷笑一声,"他现在是镇上的名流,政协代表,捐钱修路建学校。去年还上了电视台,讲'改革开放中的企业家精神'。"
许三观想象着那个画面:马卫东穿着笔挺的西装,谈笑风生,胸前别着奖章。而秀兰永远停留在十五岁,躺在冰冷的河水里,白裙子像朵凋谢的花。
"养老院远吗?"许三观问。
"不远,走路二十分钟。"陈水生看了看表,"老赵下午通常在前厅晒太阳,如果天气好的话。今天下雨,可能在活动室。"
付完账,他们冒雨走向养老院。许三观的鞋子又湿透了,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声。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停下来买了一小束白菊。
"给老赵的,"他对陈水生解释,"也许能让他想起点什么。"
陈水生点点头,眼神复杂:"希望他还记得。上次我去,他把我认成了他儿子。"
雨丝越来越密,乌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尽头是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建筑,门口挂着"乌镇夕阳红养老院"的牌子。铁门半开着,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盆被雨打蔫的花。
许三观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五十年的时光,他们终于要面对那个夜晚的最后见证者了。老赵会说出真相吗?还是那段历史已经和秀兰一样,永远沉在了乌镇的河底?
"走吧,"陈水生深吸一口气,"该面对过去了。"
他们并肩走进养老院大门,潮湿的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气味。前台的护士认识陈水生,点点头让他们进去了。走廊尽头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播放着某部抗日神剧的枪炮声。
"活动室在那头,"陈水生低声说,"老赵通常坐在靠窗的位子。"
许三观握紧花束,跟着陈水生走向那个可能藏着真相的房间。他的心跳得厉害,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站在批斗会场外,听着秀兰的哭声却不敢进去。
这一次,他不会再逃了。
乌镇轶事(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
第四章 破碎的记忆
养老院活动室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混合着消毒水、饭菜和老人体味的气息。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抗日剧,枪炮声和激昂的背景音乐填满了整个房间。七八个老人坐在轮椅上,有的昏昏欲睡,有的盯着电视屏幕发呆。
"靠窗那个就是老赵。"陈水生低声说。
许三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边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稀疏的白发贴在头皮上,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看向窗外雨景。他的左半边脸有些下垂,嘴角挂着一点口水,右手不停地颤抖着。
他们走近时,老赵没有反应,依然盯着窗外。许三观把白菊花放在他膝上,轻声说:"赵叔,我们来看您了。"
老赵缓缓转过头,目光涣散地扫过许三观的脸,最后落在花上。突然,他的右手停止了颤抖,一把抓住那束花。
"白...白..."老赵的嗓音嘶哑含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白菊花,"陈水生凑近说,"赵叔,我是水生,这是三观,您还记得吗?"
老赵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松开白菊,手指紧紧抓住陈水生的袖子:"水...水生...钥匙..."
许三观和陈水生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水生蹲下身,与老赵平视:"赵叔,您说的是仓库钥匙吗?1967年夏天的仓库钥匙?"
老赵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不...不能说...他们会听见..."
许三观也蹲下来,握住老赵颤抖的手:"赵叔,我们是秀兰的朋友。您记得秀兰吗?林老师的女儿?"
"秀...秀..."老赵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抓住许三观的手,"白...白裙子...河里的白裙子..."
活动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护士走进来:"探视时间到了,老人们该吃午饭了。"
"再给我们五分钟,"陈水生恳求道,"就五分钟。"
护士摇摇头:"不行,赵老的药该吃了,饭后还要做康复训练。"她走过来,准备推老赵的轮椅。
老赵突然激动起来,他死死抓住许三观的手不放:"账...账本...八月...撕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别...别去仓库...会死人的!"
护士强行掰开老赵的手指:"赵老,您又糊涂了。"她对许三观和陈水生皱眉,"你们别刺激他,他中风后不能激动。"
许三观看到老赵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然后是深深的恐惧。轮椅被推走前,老赵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个词:"仓库。"
"你们是赵老家属?"护士问,一边整理老赵的衣服。
"朋友,"陈水生说,"我们小时候受过赵叔照顾。"
护士点点头:"他最近状态不好,记忆时有时无。你们下次来最好提前预约,选他精神好的时候。"
许三观注意到护士胸牌上写着"护士长 王梅"。他问道:"王护士,赵叔经常提起过去的事吗?"
王梅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很少。他大多时候认不出人,今天算好的了。"她推着轮椅往门口走,"你们该走了,午餐后是老人们休息时间。"
他们跟着王梅走出活动室。走廊尽头,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和一位访客说话。许三观眯起眼睛——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访客身形有些熟悉,灰白的头发,微微驼背。
王梅突然加快脚步推着老赵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就在那人转身的一瞬间,许三观看清了他的脸:皱纹深刻,左眼有些斜视,正是马卫东。虽然老了,但那轮廓许三观一辈子都忘不了。
马卫东的目光扫过走廊,在许三观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医生说话。许三观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五十年过去,那双眼睛里的冷酷丝毫未变。
"走。"陈水生拽了拽许三观的袖子,声音紧绷。
他们快步走出养老院。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许三观深呼吸几次才平静下来:"他看见我了。"
"不一定,"陈水生说,"这么多年了,他可能认不出你。"
许三观摇摇头:"他认出来了。那个眼神..."他想起批斗会上马卫东看林老师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待宰的鸡。
"马卫东经常来养老院?"许三观问。
陈水生点点头:"他是养老院的赞助人之一,每年捐钱。他老婆死前在这里住了两年。"
他们走到一个小公园,找了张干燥的长椅坐下。许三观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老赵的只言片语和马卫东的出现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老赵说的'账本'、'八月'是什么意思?"许三观问。
陈水生思索了一会儿:"老赵是会计,他负责记录仓库物资进出。也许...他记下了什么不该记的东西?"
"他说'撕了',是指有人撕掉了账本上的记录?"
"有可能。"陈水生压低声音,"秀兰出事是八月十三日,如果那天仓库有什么异常记录..."
许三观突然站起来:"我们得找到那个账本。"
"去哪儿找?公社早就解散了,那些资料要么销毁了,要么在档案馆。"陈水生苦笑,"而且你以为马卫东会留下证据吗?"
许三观想起老赵惊恐的眼神和那句"别去仓库"。他转向陈水生:"仓库还在吗?"
"老仓库?"陈水生愣了一下,"在是在,但早就改成了家具店。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去看看。"许三观坚持道。
陈水生犹豫了:"老赵说会死人的..."
"他是指当年的事,不是现在。"许三观说,虽然他自己也不确定。
陈水生看了看表:"现在去太显眼了。马卫东刚见过我们,如果仓库真有什么,他肯定会派人盯着。我们晚上去。"
许三观勉强同意了。他们决定先回陈水生的住处,整理一下老赵提供的零碎信息。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路过一家小超市时,许三观买了纸笔和胶水。回到陈水生的房间后,他把老赵的话一一写在纸上:
"钥匙"——可能是仓库钥匙
"白裙子"——秀兰死时穿的
"账本 八月 撕了"——1967年8月的记录被撕毁
"别去仓库 会死人的"——仓库与秀兰之死有关
"还缺了关键部分,"许三观盯着这些词,"老赵到底看到了什么?"
陈水生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旧纸箱,翻出一本发黄的笔记本:"我这些年记了些东西...关于那天的。"
许三观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关于林秀兰事件的回忆与调查"。里面按时间顺序记录了陈水生能收集到的所有信息:秀兰父亲的批斗会细节,秀兰失踪的时间,尸体被发现的地点,以及后来镇上流传的各种说法。
"你一直在调查?"许三观惊讶地问。
陈水生点点头,眼睛湿润:"我欠她的。那天如果我勇敢一点..."
许三观翻到1967年8月13日的记录。陈水生写道:
"下午3点:林老师被绑在公社梧桐树上批斗,秀兰冲上去护住父亲,被马卫东踹倒,左肋可能骨折(据围观者张婶回忆)。
晚上7点:秀兰失踪。有人看见马卫东和两个民兵在仓库附近。
凌晨2点:秀兰尸体在河下游被发现,白裙子上有血迹和撕裂。
官方说法:自杀。但镇上私下流传是被害。"
后面附着几张泛黄的剪报,都是关于"知青林秀兰因父亲被批斗精神受刺激投河自尽"的简短报道。
"这些不够,"许三观说,"我们需要直接证据。老赵说的账本可能是关键。"
"如果账本记录了那天晚上仓库的人员进出,"陈水生思索着,"或者物资异常移动...但五十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还在?"
许三观突然想到什么:"老赵自己会不会留了副本?会计通常都有工作笔记。"
陈水生眼睛一亮:"有可能!老赵一直很谨慎,他..."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两人都僵住了。陈水生示意许三观把笔记本藏起来,然后走到门边问:"谁啊?"
"我,老吴。"是公墓那个守墓人的声音,"快开门,有事!"
陈水生打开门,老吴闪身进来,脸色苍白。他看了看许三观,又看了看陈水生,压低声音说:"你们今天去养老院了?"
"你怎么知道?"陈水生问。
"全镇都知道了!"老吴焦急地说,"马卫东刚派人去我家,问我跟你们说了什么。我说什么都没说,但他们不信!"
许三观感到一阵寒意:"他们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
老吴擦了擦额头的汗:"因为你们找老赵了。马卫东最怕老赵清醒时乱说话。"
"老赵知道什么?"许三观追问。
老吴的眼神飘忽起来:"我...我不能说。我只是来警告你们,小心点。马卫东现在势力很大,他儿子管着镇上的治安。"
"谢谢你,老吴。"陈水生说,"但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
老吴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在仓库改建时偷偷留的,本来想带进棺材...现在给你们吧。我老了,活够了,你们...你们小心。"
他把布包塞给陈水生,匆匆离开了。陈水生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和半张发黄的纸片。纸片上是一行模糊的钢笔字:
"8月13日晚,仓库:3条麻袋(新),1捆绳(用后归还),5人进出(马、李、张、王、赵)"
背面有老赵的签名和日期。
"这是账本的一页!"许三观惊呼,"老吴怎么拿到的?"
陈水生的手在发抖:"仓库改建时他是工人,可能从废墟里找到了这个...五人进出,马肯定是马卫东,赵是老赵自己,其他三个是当时的民兵。"
"三条麻袋和绳子..."许三观的声音哽住了,"他们用麻袋装了...什么?"
两人沉默下来。窗外,天色渐暗,乌镇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河面上游船的彩灯映在水中,像一场华丽的幻觉。
许三观想起秀兰穿着白裙子站在河边,笑着说要当画家的样子。那时的乌镇没有彩灯,没有游客,只有青石板路和摇橹声。而现在的乌镇,把所有的痛苦和血迹都埋在了光鲜的外表下,像一块精心修饰过的伤疤。
"晚上十点,"陈水生打破沉默,"仓库那边十点关门,我们等人都走了再去。"
许三观点点头。他们安静地吃了些剩菜,各自准备着。许三观检查了手机电量,陈水生找出了手电筒和一把小刀。
"防身用,"他说,"虽然可能没用。"
九点半,他们出门了。夜晚的乌镇依然热闹,酒吧里传出音乐声,游客在河边拍照。他们避开主街,从小巷绕到仓库所在的位置。
曾经的公社仓库现在是一家红木家具店,门面装修得古色古香,大门紧闭,招牌上的营业时间显示已经关门。他们绕到后面的小巷,那里有一个卸货用的后门。
陈水生试了试老吴给的钥匙,生锈的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困难,但最终还是咔哒一声开了。门吱呀一声打开,黑暗中飘出一股木头和油漆的气味。
许三观打开手机照明,照出一条狭窄的过道。他们轻手轻脚地进去,关上门。家具店的主展厅摆满了各种仿古家具,在手机光下投出怪异的阴影。
"仓库在后面,"陈水生低声说,"原来的结构没大变。"
他们穿过展厅,来到一个标着"员工止步"的门前。门没锁,里面是一个堆放杂物和原料的小仓库。许三观的光束照过一摞摞木板和包装材料,最后停在后墙上——那里有一扇几乎与墙同色的旧木门,门把手上挂着一块"危险勿入"的牌子。
"那是原来的内仓,"陈水生说,"放重要物资的地方。"
他们走近那扇门,发现门把手上的灰有被最近摸过的痕迹。许三观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锁着的。"他说。
陈水生再次拿出老吴给的钥匙,插入锁孔。这次钥匙完全插不进去,锁眼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是这把锁,"陈水生皱眉,"他们换过锁了。"
许三观凑近检查门框:"这门很旧了,也许我们可以..."
一阵脚步声突然从外面传来,接着是钥匙插入前门锁的声音。两人僵住了。
"有人来了!"陈水生惊恐地低声说。
许三观迅速关掉手机灯光,拉着陈水生躲在一排高大的衣柜后面。前门开了,灯光亮起,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
"...都检查一遍,特别是后面。"一个粗犷的声音说,"老板说有人可能来捣乱。"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偷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抱怨,"值夜班真他妈倒霉。"
手机光柱在展厅里扫来扫去。许三观屏住呼吸,能感觉到陈水生在他旁边发抖。他们蜷缩在衣柜后的狭小空间里,木头的味道混合着陈水生身上的汗味。
脚步声越来越近,光柱扫过他们头顶的柜子。许三观看到陈水生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祈祷。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喂?"那个粗犷的声音说,"...是,我们在检查...没有,没人...好的,我们继续守着。"
电话挂断后,那人对同伴说:"去后面看看,老板特别交代要检查内仓。"
许三观的心沉了下去。他们被困住了,无处可逃。就在这时,陈水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了指他们头顶——柜子顶部与天花板之间有一条窄缝。
"爬上去,"陈水生用口型说,"从后面走。"
许三观点点头。趁着保安检查另一边的空隙,他们悄悄爬上柜子,挤过那条窄缝。许三观的手臂被粗糙的木屑刮出了血,但他咬牙忍住不出声。
缝隙后面是一个堆放包装材料的角落,再往后是一扇小窗。窗户很窄,但足够一个人挤出去。
"你先走,"陈水生推了推许三观,"我跟着。"
许三观费力地推开窗户,冷空气扑面而来。窗外是一个堆满垃圾的小巷。他正要往外爬,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闷响和陈水生的惊呼。
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抓住了陈水生的腿。手机光照亮了那人凶狠的脸——正是公墓的保安。
"抓住他们!"那人大喊。
许三观犹豫了一秒,是跳窗逃跑还是回去帮陈水生。就在这一秒,他看见陈水生猛地用肘部击打保安的脸,然后对他大喊:"走!记得账本!"
许三观痛苦地闭上眼,钻出窗户,落在小巷的垃圾堆上。他听到身后陈水生的挣扎声和骂声,然后是更多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沿着小巷拼命奔跑,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转过几个弯后,他躲进一个门洞,大口喘气。乌镇的夜晚依然美丽安详,河上的游船传来欢声笑语。许三观颤抖着掏出手机,犹豫要不要报警。
就在这时,一条短信进来,是个陌生号码:
"想见你朋友,明天上午十点,来我办公室。——马卫东"
下面附着一个地址。
许三观握紧手机,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五十年前的历史正在重演,只是这次,被抓的是陈水生。而他知道,马卫东的办公室,就是当年的公社仓库。
乌镇轶事(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
第五章 马卫东的茶(上)
清晨的乌镇笼罩在薄雾中,河水像融化的铅一样缓缓流动。许三观在陈水生的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每次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陈水生被保安拖走的画面。马卫东的短信像一把刀抵在他喉咙上——十点,办公室。
许三观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皱纹里刻着疲惫。他穿上陈水生衣柜里最整洁的一件衬衫,虽然有点小,但总比他自己那件皱巴巴的强。去见马卫东,他需要每一分尊严。
出门前,他检查了藏在袜子里的折叠小刀——昨晚在小超市买的。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至少让他感觉不那么手无寸铁。老吴给的钥匙和账本残页被他小心地藏在了鞋垫下面。
马卫东的办公室地址是镇东头的新开发区,一栋贴着玻璃幕墙的五层建筑,门口挂着"卫东实业"的金字招牌。许三观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观察着进出的人。九点五十分,他深吸一口气,穿过马路。
大厅里空调开得很足,许三观一进去就打了个寒战。前台小姐妆容精致,抬头看了他一眼:"有预约吗?"
"许三观,十点见马总。"
前台打了个电话,然后指向电梯:"五楼,出电梯右转。"
电梯上升时,许三观的胃部一阵绞痛。五十年了,他终于要直面那个毁掉秀兰一生的恶魔。电梯门打开,一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延伸到尽头的一扇实木门前。
许三观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茶香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外能看到整个乌镇。红木办公桌后,马卫东正用一把紫砂壶沏茶,动作娴熟优雅。他抬头微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许三观,好久不见。"
许三观僵在门口。眼前的马卫东穿着考究的深蓝色西装,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除了左眼微微斜视外,几乎看不出当年那个凶神恶煞的民兵队长的影子。但那双眼睛——许三观永远不会认错——依然冰冷如蛇。
"坐。"马卫东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尝尝我的普洱,三十年陈的珍品。"
许三观慢慢走过去坐下,背挺得笔直。马卫东推过来一杯琥珀色的茶,热气袅袅上升。
"你老了不少,"马卫东啜了一口茶,"深圳的太阳比乌镇毒啊。"
许三观没碰茶杯:"陈水生在哪儿?"
马卫东笑了,露出几颗金牙:"急什么?老同学几十年不见,不该先叙叙旧吗?"他靠在真皮椅背上,"我记得你们三个总在一起玩,你,水生,还有...那个林老师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许三观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头:"林秀兰。"
"对,秀兰。"马卫东点点头,眼神飘向墙上挂着的一张老照片——那是文革时期的乌镇公社合影,年轻的马卫东站在前排中央,胸前戴着大红花,"多好的姑娘,可惜了。"
许三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注意到办公室的布局有些眼熟——文件柜的位置,窗户的角度,甚至墙上挂照片的地方...这个办公室是按照当年公社仓库的格局装修的。一阵恶寒爬上他的脊背,马卫东是在重现那个罪恶的空间。
"你到底想怎样?"许三观努力控制着声音不发抖,"放了陈水生。"
马卫东叹了口气:"年轻人就是急躁。"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晃了晃,"你朋友很好,只是需要冷静一下。就像当年那个仓库,多适合让人冷静思考啊。"
钥匙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许三观认出其中一把是老式的黄铜钥匙,和昨天老吴给他们的那把很像。马卫东注意到他的目光,笑容扩大了:"认得这个?公社仓库的钥匙,我留作纪念了。现在仓库虽然改建了,但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原样。"
许三观的喉咙发紧:"你要什么条件才放人?"
马卫东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许三观:"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乌镇做了多少事吗?修路,建学校,资助养老院...人们尊敬我,信任我。"他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而你们,一回来就翻旧账,搅得人心惶惶。"
"我们只想知道真相,"许三观说,"秀兰是怎么死的。"
"官方早有结论,自杀。"马卫东走回桌前,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跳了起来,"文革期间这种事多了去了!为什么非要揪着不放?"
许三观没有被吓住:"因为那不是自杀。"
马卫东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又恢复了平静的笑容。他按了桌上的对讲机:"小张,把陈先生请来。"
几分钟后,门开了,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架着陈水生进来。陈水生的衬衫皱巴巴的,嘴角有血迹,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看到许三观,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水生!"许三观站起来,被马卫东的保安拦住。
"别激动,"马卫东说,"你朋友只是不太配合我们的询问。现在你们可以团聚了。"他对保安点点头,"放开他。"
陈水生踉跄了一下,许三观赶紧扶住他。他能感觉到老朋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多有爱的重逢,"马卫东鼓掌,"现在,听好了。明天有一班去上海的大巴,我要你们俩坐上去,永远别再回乌镇。作为补偿..."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里面有五万块,够你们安度晚年了。"
许三观看都没看信封:"如果我们不走呢?"
马卫东的笑容消失了:"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你们以为老吴是怎么死的?心脏病?"他冷笑,"知道太多对老人健康不利。"
许三观心头一震:"老吴死了?"
"昨晚的事,很突然。"马卫东重新倒茶,"所以,接受我的好意,对大家都好。"
陈水生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账本...八月..."
马卫东的手顿了一下,茶水洒在了桌上。他慢慢放下茶壶:"什么账本?"
"老赵的账本,"许三观紧盯着马卫东的反应,"记录了八月十三日晚仓库的人员进出。"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马卫东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站起身,走到一个保险柜前,输入密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
"这个账本?"他随意翻了几页,"老赵中风前交给我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在妄想。"
许三观注意到马卫东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在害怕,尽管表面冷静。
"我们有复印件,"许三观虚张声势,"八月十三日的记录,上面有你和你手下的名字。"
马卫东猛地合上账本:"滚出去。"他对保安使了个眼色,"送客。记住,明天的大巴,否则..."
保安架起许三观和陈水生,粗暴地把他们推出办公室。电梯里,陈水生虚弱地靠在许三观肩上:"他没拿到账本...老吴给我们的那张..."
"嘘,等出去再说。"许三观警惕地看着保安。
出了大楼,他们快步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公园才停下。许三观扶着陈水生坐在长椅上,检查他的伤势。除了脸上的伤,陈水生的肋骨可能也断了一两根。
"需要去医院。"许三观说。
陈水生摇摇头:"没时间...马卫东害怕了。那张账本页是关键...证明他当晚在仓库。"
"老吴真的死了?"
"应该是...马卫东杀人灭口。"陈水生咳嗽了几声,"我们得找到完整账本...老赵可能还有副本..."
许三观帮陈水生喝了点水:"先回你家休息,晚上我们再想办法。"
他们叫了辆三轮车回到染坊巷。陈水生的状况越来越糟,脸色灰白,呼吸急促。许三观翻出一些止痛药给他服下,然后扶他上床休息。
"抽屉里...有消炎药..."陈水生虚弱地指着一个柜子。
许三观打开抽屉,找到药瓶,同时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他犹豫了一下,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件,信封上都写着"致秀兰"。
"这是...?"
陈水生闭上眼睛:"我这些年...写给秀兰的信...从没寄出过..."
许三观轻轻拿出一封,小心展开。陈水生工整的字迹写道:
"亲爱的秀兰:
今天乌镇下雨了,让我想起你走的那天。我去了河边,水涨得很高,几乎要漫过石阶。镇上开了家新茶馆,卖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但味道远不如你妈妈做的..."
许三观喉头发紧,把信放回去。五十年来,陈水生一直以这种方式与秀兰对话,仿佛她从未离开。
"睡会儿吧,"许三观轻声说,"我去买点吃的。"
陈水生已经半昏迷了,微微点了点头。
许三观轻手轻脚地出门,买了些粥和药品。回来的路上,他经过派出所,犹豫是否该报案,但想到马卫东的儿子在市政府,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在乌镇,马卫东就是法律。
回到陈水生家,天色已近黄昏。许三观轻轻推开门,发现陈水生还在睡,呼吸平稳了些。他准备做点粥,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咚"的一声响。
"水生?"许三观喊道,没有回应。
他轻手轻脚地上楼,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但角落里的樟木箱盖子打开了。许三观记得早上明明关得好好的。
走近樟木箱,他倒吸一口冷气——箱子里陈水生珍藏的秀兰的红领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滩水渍,水渍中间,几行字迹正在木板上浮现,像是被隐形的手写出来的:
"仓库地板下...账本...救救我们..."
字迹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消失。许三观后退几步,心跳如鼓。房间里突然变得异常寒冷,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人——就在他身边。
"秀兰?"他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但窗外的树影突然剧烈摇晃,尽管根本没有风。许三观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和愤怒涌上心头,不是他自己的情绪,而是外来的、压倒性的情感。
"我会找到账本,"他对着空气说,"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树影停止了摇晃,房间温度恢复正常。许三观跪在樟木箱前,发现水渍已经完全消失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下楼熬了粥,等陈水生醒来。晚上八点多,陈水生终于醒了,气色好了些。
"我梦见秀兰了,"他虚弱地说,"她说...仓库地板..."
许三观一惊:"我也看到了!樟木箱里出现了字迹,说账本在地板下!"
他们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今晚必须去仓库,"陈水生挣扎着坐起来,"马卫东明天就会把我们赶出乌镇。"
"你的伤..."
"不重要,"陈水生咬牙下床,"秀兰等了五十年...我们不能再让她等下去。"
许三观扶住他:"我们得先搞清楚仓库的地板下具体指哪里。那么大个仓库..."
陈水生突然眼睛一亮:"老赵的账本!那张残页上写着'内仓地板维修',就在八月十三日前几天!"
"你是说...账本可能藏在内仓地板下?"
"很有可能!"陈水生翻出那张残页,"看,八月九日的记录:'内仓地板维修,移货至外仓'。马卫东肯定把什么藏在了地板下面!"
许三观仔细查看残页:"但仓库改建过,地板可能早就换了。"
"不一定,"陈水生说,"内仓是放贵重物资的,地板特别厚实。改建时可能只做了表面装修。"
他们决定等夜深人静时再去仓库。陈水生坚持自己没事,但许三观看得出他每动一下都疼得冒汗。他们吃了点东西,准备了些工具:手电筒、螺丝刀、还有那把老吴给的钥匙。
晚上十一点,乌镇的游客区依然热闹,但仓库所在的商业区已经安静下来。他们绕到后巷,发现仓库后门居然没锁,虚掩着一条缝。
"不对劲,"许三观低声说,"昨晚明明锁着的。"
陈水生推开门缝看了看:"里面没灯,可能保安忘了锁。"
他们轻手轻脚地进去,黑暗中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提供微弱照明。许三观打开手电筒,光束照出一条通往内仓的路。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像一群沉默的怪物。
内仓的门依然锁着,但这次老吴的钥匙顺利打开了它。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多年未动过。里面是一间布满灰尘的小房间,堆着些旧货架和包装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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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汤文来
第五章:马卫东的茶(下)
"地板,"陈水生指着角落,"那块颜色不一样。"
他们走过去,发现一块约一平方米的地板颜色略深,边缘有细微的缝隙。许三观用螺丝刀撬开边缘,整块地板竟然轻松抬了起来——下面是一个隐藏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铁盒,已经生锈了。许三观小心地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本完整的账本,封面上写着"乌镇公社物资登记册 1967"。
"找到了!"陈水生激动地翻开账本,直接翻到八月,"这里!八月十三日的记录被撕掉了,但..."
他翻到下一页,突然停住了。许三观凑近一看,发现那页的背面有隐约的字迹透过来——前一页被撕掉时用力过猛,在下一页留下了压痕。
"对着光看,"许三观拿出手电筒从背面照,"能看出写的是什么。"
陈水生调整角度,慢慢辨认:"'8月13日晚...仓库...三具尸体转运...林、张、李...民兵队处理...签名:赵'"
"三具尸体?"许三观震惊道,"不只是秀兰?"
陈水生的手开始发抖:"张...可能是张老师,李...李医生?他们和秀兰的父亲一起被批斗..."
就在这时,仓库的灯突然全部亮起,刺眼的光线让他们一时睁不开眼。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马卫东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四个保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铁棍。他冷笑着走进来,目光落在账本上:"这么多年了,老赵还是留了一手啊。"
许三观把账本塞进怀里,挡在陈水生前面:"马卫东,已经够了。我们知道你杀了不只秀兰一个。"
马卫东的表情变得狰狞:"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个疯狂的年代,谁手上没沾血?"他指着账本,"那上面写的'处理',是指埋掉!他们三个在批斗会上就死了,我只是奉命处理尸体!"
"那秀兰呢?"陈水生嘶哑地问,"她也是批斗会上死的?"
马卫东的脸色变了:"她...她不一样..."
"你强奸了她,"许三观声音冰冷,"然后杀了她,和其他尸体一起扔进河里。"
"胡说!"马卫东怒吼,"她是自杀的!她自己跳的河!"
"那为什么账本上记录'尸体转运'?"陈水生质问,"为什么你要撕掉这页?"
马卫东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变得凶狠:"把账本给我。"他对保安使了个眼色,"别让他们活着出去。"
保安们围了上来,铁棍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许三观护着陈水生后退,但内仓没有后门,他们被逼到了墙角。
"马卫东,"许三观做最后的尝试,"账本我已经拍了照发到网上了,杀了我们也没用。"
马卫东大笑:"这种老把戏?这破仓库根本没信号!"他伸出手,"最后机会,乖乖交出账本,我让你们坐明天的车离开。"
许三观和陈水生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决定。许三观突然抓起一个货架推倒,趁着保安躲闪的瞬间,拉着陈水生冲向门口。
"拦住他们!"马卫东大喊。
一个保安的铁棍砸在许三观背上,剧痛让他差点摔倒,但他咬牙继续跑。陈水生就没那么幸运了,另一个保安抓住他的腿,把他拖倒在地。
"三观!走!"陈水生大喊,同时把什么东西塞进许三观手里——是那张账本残页。
许三观犹豫了一秒,但看到更多保安从外面涌进来,知道留下来只会一起死。他痛苦地看了陈水生最后一眼,冲出内仓,穿过黑暗的展厅,从后门逃了出去。
身后传来陈水生的惨叫声和马卫东的怒吼:"找!把整个乌镇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许三观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狂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不敢停下,直到跑到河边一个废弃的码头才瘫坐下来。月光下,他展开陈水生塞给他的纸——不只是账本残页,还有一张小照片,是年轻时的他们三个,秀兰站在中间,笑得像朵花。
照片背面是陈水生匆忙写下的字:"去找我侄女,杭州日报记者,电话138..."
许三观把照片和残页小心收好,望向黑暗中的河水。水面突然泛起涟漪,一个白影从水下闪过,像一条鱼,又像一件漂浮的白裙子。
"我会做到的,"许三观对着河水轻声说,"为了秀兰,为了水生,为了所有被遗忘的人。"
河面恢复了平静,只有月光在水上破碎成无数银片,像五十年来无人拾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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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汤文来(福建)
第六章 记者的档案(上)
杭州的雨比乌镇更冷。许三观蜷缩在一家24小时网吧的角落,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从乌镇逃出来后,他搭了一辆运蔬菜的货车,司机在杭州郊区放下他。现在,他盯着手机屏幕,犹豫要不要拨通那个号码。
陈水生的侄女——陈默。杭州日报记者。她会是盟友还是陷阱?马卫东的势力范围有多大?许三观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最终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带着睡意的女声:"喂?"
"是陈默吗?"许三观压低声音,"我是许三观,陈水生的朋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声音突然清醒:"许叔叔?我叔叔在哪?他两天没接我电话了。"
许三观的喉咙发紧:"他被马卫东抓走了。我们找到了证据...关于1967年的谋杀..."
"你在哪?"陈默的声音变得急促,"给我地址,我马上过来。"
半小时后,网吧门被推开,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年轻女人走进来。她约莫三十岁左右,短发,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网吧。许三观犹豫了一下,举起手示意。
陈默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许三观:"你受伤了?"
"没事,擦伤。"许三观下意识摸了摸背上的伤,铁棍留下的淤青还在疼,"你叔叔...我很抱歉..."
"先离开这里。"陈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我的车在外面。"
她开一辆普通的白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许三观一上车,陈默就锁了车门,递给他一个保温杯:"热水。你看起来冻坏了。"
"谢谢。"许三观接过杯子,温暖从指尖传来。
陈默发动车子,驶入杭州的夜色中:"我有安全的地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许三观简单讲述了这几天的经历——秀兰的墓、老赵的暗示、仓库里的账本、马卫东的威胁。讲到陈水生被抓时,他的声音哽住了:"他把账本残页和你的联系方式塞给我...自己留下来拖住他们..."
陈默的指节在方向盘上发白,但她的声音异常冷静:"马卫东不敢杀他,至少不会马上。我叔叔是他现在唯一的筹码。"
"你好像...不太惊讶?"
陈默瞥了他一眼:"我调查马卫东五年了。从我发现叔叔每年都去祭奠一个叫秀兰的女孩开始。"
车子驶入一个老小区,停在地下停车场。陈默带许三观乘电梯上到12楼,打开一间普通公寓的门。里面出人意料地整洁,客厅墙上贴满了照片和文件,用红线相连,像个侦探电影里的场景。
"欢迎来到我的'作战室'。"陈默苦笑着挂好外套,"我单身,所以可以把家当办公室。"
许三观走近那面墙,震惊地发现上面全是关于马卫东的资料——从文革时期的黑白照片到最近的新闻报道,中间用时间线串联。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一张手绘的乌镇地图,上面标注了七个红叉。
"这是什么?"许三观指着红叉问。
"疑似埋葬地点。"陈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根据幸存者口述和零星档案整理的。马卫东在文革期间至少杀害了七人,包括秀兰和她父亲。"
许三观的手开始发抖:"七个?"
"这只是确认的。"陈默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张,"我叔叔不知道我收集这些。他以为我只是在写一篇关于文革的普通报道。"
许三观翻看文件,看到熟悉的名字:林秀兰,林老师(秀兰父亲),张明远(小学音乐老师),李国伟(镇医院医生)...还有三个他不认识的名字。
"这些人...都是马卫东杀的?"
陈默点点头:"大部分在批斗会上直接打死,少数像秀兰这样...事后处理。"她指着其中一页,"这是我三年前采访的一个老红卫兵,他临死前良心发现,说马卫东有个'秘密处理点',就在公社仓库附近。"
许三观想起账本上"三具尸体转运"的记录:"我们在仓库地板下找到了账本,上面记录了..."
"账本在哪?"陈默突然激动起来。
许三观从怀里掏出那张残页:"只有这一页逃出来时带上了。完整的账本被马卫东抢回去了。"
陈默仔细查看残页,眼睛亮了起来:"这太关键了!'民兵队处理',直接指向马卫东!"她冲到电脑前,"我们需要备份,然后..."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陈默看了一眼,脸色变了:"是乌镇的号码。"
许三观的心跳加速:"可能是马卫东。"
陈默按下接听键和免提:"喂?"
"陈记者?"一个男声传来,带着浓重的乌镇口音,"我是老吴的儿子,吴建军。"
许三观和陈默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陈默谨慎地问:"吴先生?有什么事?"
"我爸昨晚...走了。"男人的声音哽咽,"他留了封信,说如果他突然死了,就联系你。他说...说马卫东是杀人犯,他有证据。"
陈默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什么证据?"
"一个铁盒,埋在老宅的枣树下。我爸说里面是'真相'。"吴建军压低声音,"陈记者,我爸不是心脏病死的。他脖子有勒痕...但派出所说是自然死亡。"
许三观想起马卫东提到老吴死时的得意表情,胃部一阵绞痛。
"我会去拿铁盒,"陈默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陈默立刻打开电脑订火车票:"最早一班去乌镇的是六点二十。我们得赶在马卫东之前拿到那个铁盒。"
"我们?"许三观摇头,"太危险了,马卫东的人肯定在找我。"
"正因为他们在找你,才需要你当诱饵。"陈默的眼神变得锐利,"我会联系同事做后援。这次一定要把马卫东绳之以法。"
许三观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坚定的表情,突然理解了陈水生的勇气从何而来——家族血脉里的正义感。
"好,"他点头,"但先想办法救你叔叔。"
陈默打开衣柜,拿出一个行李箱:"我有些装备...先看看老吴的铁盒里有什么,也许能找到救我叔叔的线索。"
她打开箱子,里面是各种小型录音录像设备,甚至还有两个微型摄像头。"职业习惯,"她耸耸肩,"马卫东在杭州也有关系网,所以我们得小心。"
许三观突然想起什么:"你叔叔说...秀兰的亡灵在指引我们。我在仓库看到了字迹,在河边看到了..."
陈默的表情变得复杂:"我相信有些真相,连死亡都无法掩埋。"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相册,翻到其中一页,"这是我十八岁第一次去乌镇时拍的。"
照片上是年轻的陈默站在一条河边,背景是乌镇的拱桥。但许三观的注意力被照片角落吸引——一个模糊的白影,像是一个穿裙子的女孩站在远处水中。
"我当时是一个人,"陈默轻声说,"但照片上...你看得到她吗?"
许三观喉咙发紧:"秀兰。"
他们决定轮流休息几小时。许三观躺在沙发上,却无法入睡。每次闭上眼睛,就看到陈水生被殴打的脸和秀兰漂浮的白裙子。凌晨四点,他悄悄起身,走到窗前。
杭州的黎明前最黑暗,城市的灯光像遥远的星辰。许三观想起五十年前,他和秀兰、陈水生躺在稻草堆上看星星的夜晚。秀兰说她最喜欢牛郎织女星,因为"他们虽然分开,但每年还能相见"。
而现在,秀兰沉在乌镇的河底,陈水生落在马卫东手里,只有他逃了出来。许三观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这一次,他不会再逃了。
"睡不着?"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许三观接过咖啡:"想到你叔叔...和马卫东可能对他做什么..."
"我叔叔很坚强,"陈默的声音坚定,"他等了五十年,就为了揭发马卫东。我们不会让他失望的。"
五点三十分,他们出发去火车站。陈默开车,许三观坐在副驾,警惕地观察四周。晨光中的杭州开始苏醒,街道上清洁工在扫地,早点摊冒出热气。
"马卫东在杭州有眼线吗?"许三观问。
"有几个生意伙伴,"陈默转动方向盘,"但我换了车,应该没人认出。"
火车站人流密集,他们混在人群中买了票,顺利登上了去乌镇的早班车。车上大多是通勤的上班族和带着货物的商贩,没人注意这对看似普通的"叔侄"。
火车开动后,陈默压低声音:"老吴家在东栅附近,我们得避开主要景区。"
许三观点点头,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五十年过去,连铁路都提速了,可马卫东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乌镇。
一小时后,火车到达乌镇站。他们随着人流下车,陈默突然拉住许三观的袖子:"有人跟踪。"
许三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站在站台尽头,正对着手机说什么。
"分开走,"陈默塞给许三观一个无线耳机,"保持联系。"
许三观压低帽檐,朝相反方向走去。耳机里传来陈默的声音:"他们跟上你了,别回头,往东出口走。"
许三观的心跳加速,但步伐保持平稳。穿过拥挤的候车厅,他来到东出口,那里停着几辆等客的出租车。
"上第二辆,"陈默指示,"我马上到。"
许三观刚拉开车门,突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一个黑夹克男子"不小心"撞到他,连声道歉,但眼睛却紧盯着许三观的脸。
"是马卫东的人!"许三观低声说,迅速钻进出租车,"去东栅,快!"
司机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黑夹克男子正在打电话。许三观的耳机里,陈默的声音急促:"他们发现你了!我甩掉了另一个,马上..."
信号突然中断了。许三观回头,看到一辆摩托车正飞速追来,骑手戴着头盔,后座的人举着手机。
"能开快点吗?"许三观问司机。
司机瞥了眼后视镜:"麻烦啊?加五十。"
"一百!"
司机猛踩油门,出租车蹿了出去。但摩托车更灵活,在车流中穿梭,越来越近。转过一个弯,东栅的老房子出现在前方。
"前面路口停!"许三观掏出钱扔给司机,没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出去。
他冲进一条小巷,摩托车紧随其后。耳机里还是没有陈默的声音。许三观拐过几个弯,来到一片老住宅区,这里的房子还保持着七八十年代的风格。
根据陈默的描述,老吴家应该在这一带。许三观躲在一个杂货店旁,看到摩托车骑手停在不远处,两人摘下头盔四处张望。
"许叔叔!"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三观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躲在电线杆后对他招手——是老吴的儿子吴建军。
"这边!"吴建军低声喊。
许三观猫着腰溜过去,吴建军拉着他钻进一栋老房子。屋内简陋但整洁,客厅正中摆着老吴的遗像,前面燃着香。
"陈记者呢?"吴建军紧张地问。
"分开走了。"许三观喘着气,"铁盒在哪?"
吴建军领他到后院,一棵老枣树立在角落。泥土有被翻动的痕迹,旁边放着一把铁锹。
"我今早挖出来的,"吴建军指着树下一个塑料袋包着的物体,"还没打开。"
他们回到屋内,吴建军拉上窗帘,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小铁盒,已经生锈了。打开后,里面是一本小笔记本和几张照片。
许三观翻开笔记本,是老吴的笔迹,记录着1967年8月13日晚上他看到的事情:
"半夜被叫醒,说仓库有情况。到的时候看见马卫东和四个民兵在搬麻袋,很重,地上有血。马说是批斗死的反革命分子,要连夜处理。后来听见仓库里间有女孩哭声,马不让我进去,说他在'教育'林老师的女儿。凌晨两点,哭声停了,马一个人出来,说那丫头自己跳河了..."
照片更加触目惊心——模糊的黑白照片上,几个年轻人正把麻袋扔进河里。虽然画质粗糙,但为首的那个人的侧脸轮廓无疑就是年轻的马卫东。
"这太关键了..."许三观的手在发抖。
突然,前门传来踹门声。吴建军脸色煞白:"他们找到这里了!"
"后门!"许三观抓起铁盒,跟着吴建军冲向厨房。后门刚打开,一个黑夹克男子已经绕了过来,堵住去路。
"跑不掉了,老东西。"男子狞笑着逼近。
许三观护着铁盒后退,眼角瞥见厨房案板上的菜刀。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拼死一搏时,院子墙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警察!不许动!"
乌镇轶事(原创首)
文/汤文来(福建)
第六章:记者的档案(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许三观抬头,看见陈默骑在墙头,手里举着证件。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身后真的出现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黑夹克男子咒骂一声,转身就逃,被一个警察飞扑按倒。另一个警察从前门冲进来,制服了正在踹门的同伙。
陈默跳下墙头,拍拍手上的灰:"我报警说这里有人入室抢劫,顺便提了马卫东的名字——幸好我有个警校同学在乌镇派出所,他一直想查马卫东。"
许三观长舒一口气,把铁盒递给陈默:"看看这个。"
陈默快速浏览了笔记本和照片,眼睛亮了起来:"这足够立案了!直接证据!"她转向吴建军,"吴先生,你愿意作证吗?"
吴建军坚定地点头:"为我爸,也为那些冤死的人。"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后,警方终于重视起来。陈默的同学张警官告诉他们,会立即申请搜查令去马卫东的办公室和仓库。
"但你叔叔..."张警官犹豫道,"我们暂时没有足够证据逮捕马卫东,只能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他配合。"
"太危险了,"许三观说,"马卫东会狗急跳墙。"
陈默思索片刻:"我们需要更多证据...证明秀兰不是自杀。"她突然想起什么,"许叔叔,你说秀兰...指引你们?"
许三观点点头:"在陈水生家,仓库,还有河边..."
"我们去河边,"陈默决定道,"如果她的遗体还在那里..."
张警官安排了一辆警车送他们去河边,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警察不便公开陪同。傍晚时分,他们来到秀兰当年被发现的河段,这里现在被开发成了游船码头,只有夜深人静时才安静下来。
"如果遗体在河里,五十年早就..."许三观不忍说下去。
陈默沿着河岸慢慢走:"不是找遗体,是找证据。当年如果有衣物、饰品..."
天色渐暗,游船陆续靠岸。许三观站在一处石阶上,望着墨绿的河水。恍惚间,水面下似乎有白影浮动。他眨眨眼,那影子更清晰了——一件白裙子,像水母一样缓缓上升。
"陈默..."许三观声音发紧,"你看到了吗?"
陈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倒吸一口气。河中央,一团白色的东西正随水流摆动,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织物。
"那是...?"
没等许三观回答,陈默已经脱掉外套和鞋子,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岸上几个游客惊呼起来,但陈默已经游到河中央,抓住了那团白色。
许三观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陈默在水中挣扎了几下,那团白色似乎很重。终于,她开始往回游,手里拽着什么东西。
当陈默爬上岸时,许三观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一件腐朽的白裙子,上面缠着几块大石头,还有一条...红领巾?
"是秀兰的..."许三观跪倒在地,接过那条褪色的红领巾。虽然浸泡了五十年,但依然能辨认出是少先队的那种红领巾,一角绣着小小的"林"字。
"石头,"陈默喘着气说,"裙子被石头缠住...这不是自杀,是谋杀!自杀的人不会给自己绑石头!"
许三观颤抖着抚摸红领巾,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红领巾上浮现出水珠,组成几个字:"仓库...墙里..."
水珠很快蒸发,字迹消失了。但许三观和陈默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仓库墙里还有证据,"陈默迅速站起来,"我们得回去!"
就在这时,许三观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按下接听键,传来马卫东冰冷的声音:
"许三观,想要陈水生活命,就一个人来仓库。别报警,否则你只能收到他的零件了。"
电话挂断了。许三观和陈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和决心。
"这是陷阱,"陈默说,"但我们别无选择。"
许三观握紧那条红领巾:"这次,我不会再逃了。"
乌镇轶事(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
第七章 仓库的审判
仓库在黑暗中像一个巨大的棺材。许三观站在后门前,手指触碰冰冷的金属门把,犹豫了一秒。陈默和警察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但他必须先进去——陈水生的命在马卫东手里。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一盏应急灯发出微弱的绿光。许三观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霉味和木头的气味钻进鼻孔。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光束照出一条狭窄的过道。
"马卫东!"他喊道,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我来了!放陈水生!"
没有回应。许三观继续往前走,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仓库都能听见。转过一个货架,他突然僵住了——内仓的门大开着,里面透出烛光。
他慢慢靠近,手伸进口袋握住折叠小刀。内仓里,马卫东背对着门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是一张临时拼起来的桌子,上面点着几根白蜡烛。烛光摇曳中,许三观看到桌子另一头绑着一个人——陈水生,满脸是血,眼睛肿得睁不开。
"水生!"许三观冲进去。
"站住!"马卫东转过身,手里举着一把枪,"再动我就开枪。"
许三观停在原地。马卫东看起来老了十岁,眼睛布满血丝,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松开。桌上的烛光从他下巴往上照,在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你对他做了什么?"许三观咬牙问。
马卫东笑了,露出金牙:"老朋友叙叙旧而已。"他用枪管戳了戳陈水生的头,"是不是啊,水生?"
陈水生虚弱地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许三观:"走...别管我..."
"闭嘴!"马卫东一枪托砸在陈水生头上,鲜血立刻流了下来。他转向许三观,"账本残页和照片呢?交出来。"
许三观慢慢掏出那张残页和秀兰的红领巾:"在这里。但备份已经交给警察了。"
"撒谎!"马卫东的脸扭曲了,"老吴的铁盒只有一份!"
"你承认杀了老吴?"许三观趁机问。
马卫东的表情变得狰狞:"那个老东西活该!我给了他那么多钱封口,他居然留一手!"他突然平静下来,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不过没关系,今晚过后,所有证人都会消失。三个老知青相约自杀,多感人的结局啊。"
许三观观察着四周,寻找机会。内仓比上次来时多了几样东西——墙角堆着几个麻袋,还有一捆绳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新挖的一个洞,露出里面的砖块结构。
"你在找什么?"许三观故意问,试图拖延时间。
马卫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洞:"秀兰的小秘密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他神经质地笑起来,"她死前说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墙缝...我找了五十年..."
许三观想起红领巾上浮现的"墙里"字样。就在这时,陈水生突然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
"你他妈对他做了什么?"许三观怒吼。
"只是让他体验一下当年林老师的待遇。"马卫东漫不经心地说,"肋骨断了几根,脾脏可能破了...不急,反正你们都要死。"
许三观的手在口袋里握紧小刀:"为什么?秀兰只是个孩子!"
马卫东的表情突然变得恍惚:"她不该反抗...我本来只想玩玩...林老师那个反动分子,他女儿也该接受再教育..."他的眼神飘向远处,"但她咬我,抓我的脸...我只能..."
"所以你强奸了她,然后杀了她。"许三观声音冰冷,"和其他尸体一起扔进河里。"
"我没有!"马卫东突然暴怒,"她是自己跳河的!我只是...处理了林老师的尸体..."
许三观举起红领巾:"那为什么她的裙子上绑着石头?自杀的人会这么做吗?"
马卫东的脸色变了:"你...你找到了..."
就在这时,陈水生突然用尽全力撞向桌子,蜡烛倒了一片,一支滚到麻袋上,立刻点燃了布料。马卫东咒骂一声,转身去灭火,许三观趁机扑上去,小刀划向马卫东持枪的手。
枪响了,子弹擦着许三观的耳朵飞过,打在墙上。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翻了桌子。陈水生连人带椅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你们毁了一切!"马卫东咆哮着,掐住许三观的脖子,"我本来是个受人尊敬的企业家!现在全完了!"
许三观眼前发黑,挣扎着用膝盖顶向马卫东的腹部。马卫东吃痛松手,许三观趁机滚到一边,大口喘气。火势开始蔓延,浓烟充满了内仓。
"水生!"许三观爬向陈水生,试图解开绳子。
马卫东摇摇晃晃站起来,举起枪:"去死吧!"
一声巨响,但不是枪声——仓库的大门被撞开了,警笛声由远及近。马卫东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却被地上的麻袋绊倒,枪滑了出去。
"警察!放下武器!"陈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马卫东咒骂着爬起来,冲向墙洞,疯狂地扒开砖块:"我的...我的证据..."
许三观终于解开了陈水生的绳子,扶他坐起来。陈水生的呼吸微弱,但还活着。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
突然,马卫东发出一声怪叫,从墙洞里掏出一个生锈的铁盒:"找到了!"他狂笑着打开盒子,倒出里面的东西——几张发黄的照片和一条小女孩的内裤。
许三观胃部一阵绞痛——那是秀兰的遗物,马卫东居然把它们藏在了墙里五十年!
马卫东捧着这些"战利品",眼神变得迷离:"她再也不能告发我了...没人能..."
就在这时,仓库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尽管火还在燃烧,但呼出的气却变成了白雾。一个刺骨的寒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灭了所有火焰,只剩下诡异的蓝光。
"怎么回事?"马卫东惊恐地环顾四周。
墙角的阴影开始蠕动,凝聚,逐渐形成一个穿白裙的女孩轮廓。她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裙子滴着水,皮肤在蓝光下呈现出死人的青灰色。
"秀...秀兰?"许三观颤抖着说。
女孩抬起头,露出被水泡胀的脸和空洞的眼睛。她缓缓抬起手臂,指向马卫东,嘴唇蠕动:
"凶...手..."
马卫东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踉跄后退:"不!你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你沉下去的!"
秀兰的亡灵向前飘动,每一步都留下水渍:"为...什...么..."
"因为你该死!"马卫东歇斯底里地大喊,抓起一块砖头砸向幽灵,砖头穿过了她的身体,落在地上,"你们全家都该死!林老师看不起我,你宁愿跟这两个穷小子玩也不理我!"
幽灵继续逼近,水从她身上不断滴落,在地上积成一滩:"看...着...我..."
马卫东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跪在地上,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走开!走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吓唬你...谁知道你那么脆弱..."
许三观和陈水生紧紧靠在一起,看着这超自然的一幕。秀兰的亡灵飘到马卫东面前,伸手触碰他的脸。马卫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被烫伤一般。
"她...碰到他了..."陈水生虚弱地说。
就在这时,警察冲进了内仓,手电筒的光束划破黑暗。领头的正是陈默和张警官。
"不许动!"张警官举枪对准马卫东。
马卫东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尖叫着,抓挠自己的脸,仿佛要撕掉什么可怕的东西:"滚开!滚开!"
陈默跑到许三观和陈水生身边:"你们没事吧?"
许三观摇摇头,指向墙角:"秀兰..."
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滩水和马卫东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张警官给马卫东戴上手铐,他还在胡言乱语:"她回来了...她来报仇了..."
"他怎么了?"张警官困惑地问。
许三观和陈水生交换了一个眼神:"良心发现吧。"
警察们开始搜查仓库。张警官注意到墙洞和地上的铁盒,戴上手套检查起来:"这是..."
"证据,"许三观说,"马卫东藏在墙里五十年的证据。"
铁盒里的照片是当年马卫东和民兵队友的合影,背景赫然是几具尸体;小女孩的内裤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最关键的是一本小日记本,记录着马卫东的"战果"——包括秀兰和她父亲的谋杀细节。
"天啊..."陈默翻看日记,"他真是个恶魔。"
救护车到了,医护人员把陈水生抬上担架。许三观坚持要陪同,陈默留下来协助警方收集证据。
离开前,许三观最后看了一眼内仓。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墙角,对他轻轻挥手告别。再眨眼,那里只剩下一片阴影。
医院的白炽灯刺得许三观眼睛发痛。陈水生的肋骨断了两根,脾脏破裂,但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会没事的。现在,陈水生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平静。
"你看到她了,对吗?"陈水生虚弱地问。
许三观点点头:"她终于可以安息了。"
陈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马卫东招供了,全部。警方在仓库墙里还找到了更多证据——其他受害者的遗物。他像个收藏家一样保存着这些'战利品'。"
"其他人?"许三观问。
"七个,"陈默坐下,"包括秀兰和她父亲。马卫东这五十年一直活在恐惧中,害怕被人发现,所以拼命赚钱买通关系。昨晚他彻底崩溃了,一直喊着秀兰的名字。"
陈水生闭上眼睛,一滴泪滑落:"五十年了..."
三天后,马卫东被正式起诉。媒体蜂拥而至,这个曾经的"慈善家"面具被彻底撕下。陈默的报道占据了各大报纸头条,乌镇的历史被重新审视。
许三观和陈水生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秀兰的墓。这次,他们带了一束白菊和一条崭新的红领巾。墓碑被清洗过了,上面的字重新描了金。
"秀兰,"许三观把花放在墓前,"我们做到了。"
陈水生把新红领巾系在墓碑上,和那条旧的一起:"安息吧,秀兰。你爸爸的冤屈也洗清了。"
微风吹过,红领巾轻轻飘动,像是无声的回应。许三观恍惚听见远处有女孩的笑声,但转头只看见乌镇的河水静静流淌,映着蓝天白云。
那天晚上,许三观梦见了秀兰。她穿着干净的白裙子,扎着两条辫子,站在阳光下的晒谷场上,笑着对他们挥手。陈水生还是那个黑发少年,许三观自己也回到了十五岁。秀兰说要去当画家,把乌镇画下来,陈水生说要当老师,许三观说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醒来时,许三观发现自己脸上有泪。窗外,乌镇新的一天开始了,游客的笑声从远处传来。五十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陈默提议他们搬去杭州和她一起住,但许三观和陈水生决定留在乌镇——这个承载了他们所有痛苦和回忆的地方,现在终于能够重新成为家乡。
"我们老了,"陈水生坐在门前的藤椅上说,"但乌镇还是乌镇。"
许三观点点头,望向远处的河水。阳光下,水面闪着细碎的金光,像无数个未完成的梦想。他忽然明白,有些伤痛永远不会完全愈合,但人可以学会带着它继续前行。
就像乌镇的河水,流过伤痕,却依然清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