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作者:夏夏
☆我七十五岁,邻居都叫我“王抠门”。
夏夜闷热,连空气都凝滞不动。蝉声嘶哑,仿佛被沸水浇过,有气无力地叫一阵,便彻底哑火。热浪无声地压下来,钻进窗户缝隙,裹住屋内每一寸空间,像一只无形却滚烫的手,死死扼住人的喉咙。我躺在竹席上,汗珠争先恐后地从额头、脖颈、脊背冒出来,汇成细小的溪流,蜿蜒淌下,浸透了身下薄薄的竹片,黏腻得如同裹了一层温热的油膜。
风扇立在墙角,扇叶徒劳地转动着,搅动起的却只是滚烫的气流,呼啦啦吹在脸上,像一头焦躁野兽喷吐出的鼻息,非但带不来丝毫凉意,反而把汗水蒸腾的酸馊味搅得更浓了。我翻了个身,竹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眼睛下意识地瞟向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方形的遥控器——空调遥控器。它像个诱人的魔鬼,静静蛰伏在黑暗里。手指动了动,又猛地缩了回来。不行!那东西一响,电表就得疯跑,跑一圈,白花花的银子就少一圈!隔壁刘老头家的空调外机又在嗡嗡嗡地叫唤,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一下下锯着我的神经。
我烦躁地坐起身,摸索着下了床,拖鞋也没穿,光脚踩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总算有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凉意从脚心传来。我蹑手蹑脚地摸进厨房,像做贼一样。冰箱门被小心地拉开一条缝,里面昏黄的灯光泄出来,映亮了我满是皱纹的脸。冷气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噤,但很快就被周围的闷热吞噬。我探手进去,摸到半个西瓜。不是红瓤黑籽的饱满果实,而是昨天吃剩下的瓜皮,边缘已经有些发软发蔫,瓜皮内侧还残留着薄薄一层浅粉色的、被勺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瓜肉。我把它捧出来,沉甸甸的,带着冰箱里特有的冷气。
回到床边坐下,黑暗中,我捧起那半圈西瓜皮。牙齿小心翼翼地啃在厚实的青皮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冰凉的瓜皮接触到滚烫的嘴唇和干渴的口腔,那瞬间的刺激让人浑身一激灵。我贪婪地吮吸着瓜皮上残留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汁水,还有瓜皮本身带着的、若有似无的清淡味道。瓜皮很硬,啃起来费劲,但这费劲的过程似乎也转移了一部分对酷热的注意力。我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啃着,仿佛这不是一块无用的瓜皮,而是什么珍贵的仙果。瓜皮内侧那点可怜的粉色瓜肉很快就被刮得一点不剩,只剩下白白的瓜瓤和厚实的青皮。
时间像凝固的柏油,黏稠而缓慢地流淌。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如同裹了一层不透气的塑料布。头越来越沉,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整个脑袋嗡嗡作响。胸口闷得厉害,好像被一块烧红的铁板紧紧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短促而灼热。心脏在腔子里不规律地乱撞,咚咚,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直接撞碎肋骨跳出来。眼前的东西开始模糊、旋转,天花板上的裂纹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墙壁也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隔壁空调外机那持续不断的、令人憎恶的嗡嗡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后竟像是直接钻进了我的脑髓里震荡。
“呃……”一声压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下意识地想抬手抹一把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可手臂却重逾千斤,软绵绵地抬不起来。指尖刚触到皮肤,那汗竟是滚烫的!身体里的火炉彻底失控了,烈焰舔舐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老…老王?王守财?”是楼下李老太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点试探和不安的尖利。
我张了张嘴,想应一声,却只发出一串嘶哑模糊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漏了气。
门锁传来一阵急促的、毫无章法的钥匙碰撞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门被一股大力撞开了。李老太那张满是皱纹、写满惊惶的脸猛地出现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模糊的人影。
“哎哟我的老天爷!”李老太尖叫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步就冲到了床边。她枯瘦冰凉的手猛地按在我汗湿的额头上,又触电般缩了回去。“烫!烫死个人了!跟烧红的炭似的!”她急得直跺脚,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打电话!叫救护车!老王不行了!”
有人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眼地亮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像潮水一样涌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
“我就说!这鬼天气不开空调,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老王这抠门性子…唉,这下遭大罪了…”
“快看看,人还清醒不?老王?王大爷?听见我们说话吗?”
意识在滚烫的岩浆里沉沉浮浮,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身体像一截被投入烈焰的朽木,从里到外都在燃烧、崩裂。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几只手笨拙地抬起,身下那点竹席的凉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担架帆布粗糙冰冷的触感,然后,整个世界猛地一颠簸,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尖锥,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海深处……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霸道地钻进鼻腔,取代了家里那股汗味和西瓜皮的微末气息。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费了好大劲才掀开一条缝隙。惨白的光线刺进来,晃得人头晕眼花。模糊的视野里,天花板是单调的白色,挂着同样惨白的灯管,墙壁也是白的,一切都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爸!爸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慢慢聚焦。儿子国强的脸凑在床边,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的手背上,一根细细的塑料管子连着吊瓶,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输进我滚烫的血管里。
“水……”喉咙干裂得如同龟裂的河床,声音嘶哑微弱。
国强立刻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水,轻轻润湿我的嘴唇。那一点点清凉,如同久旱逢上的几滴甘霖,瞬间缓解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楚。
“爸,您吓死我们了!”国强的声音有些哽咽,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急性热射病,医生说再晚点送来,就…就…”他没说下去,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更红了,“您怎么就这么犟?省那几个电钱,值得把命搭上吗?”他语气里是心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我张了张嘴,想说“怎么不值得?积少成多”,可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连反驳的念头都显得奢侈。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这间病房。很安静,只有隔壁床传来细微的呻吟。那是个同样干瘦的老人,头发稀疏花白,闭着眼,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嘴巴微微张着,艰难地喘着气。床边守着一个中年女人,大概是女儿,低着头,手里攥着纸巾,肩膀时不时轻微地抽动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了,车轮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轱辘声。她走到我床边,熟练地拿起床头挂着的记录夹看了看,又弯腰查看了一下输液管。“王守财是吧?感觉好点没?体温降下来点了,但还是高。”她声音很平静,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给我量血压、测体温。
“护士小姐,”我费力地挤出声音,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床头柜上那个插着几张单子的塑料夹子,“那个…住院费…一天得多少?”这问题像本能一样从干涸的喉咙里冒出来。
护士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有点复杂,像是无奈,又像是早已见怪不怪。她没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大爷,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病,身体要紧,其他的别多想。”她避开了我的问题,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她指了指我旁边的病友,声音压低了些:“您看那位大爷,送来的时候,家里人还为了点医药费分摊的事儿在走廊里争了几句……唉,何苦呢。”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推着车转身去了隔壁床。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隔壁床的女儿正背对着我们,肩膀抽动得更厉害了,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病床上的老人依旧无声无息,只有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线条证明他还活着。那画面,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争医药费?省了一辈子,最后就为了这个?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比输液管里的药液更冷,悄然从心底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身体里残留的燥热。
住院的日子,像窗外缓慢爬行的日影,枯燥而漫长。每天闻着消毒水的气味,看着护士进进出出,听着隔壁病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还有那偶尔在走廊尽头响起的、压抑不住的家属哭声……每一刻都是一种无声的煎熬。身体在慢慢恢复,力气一点点回来,吊瓶也终于拔掉了。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像是被那浓烈的消毒水和这病房里弥漫的死气给蚀出了一个空洞,凉飕飕的。
这天上午,查房刚结束,护士又送来一叠新的缴费通知单。我靠在床头,手指有些发颤地捻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打印出来的黑色数字冰冷而清晰,一项项费用列得明明白白,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切割着我几十年如一日辛苦垒砌起来的心防。心口猛地一抽,一阵尖锐的绞痛瞬间攫住了我,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冰冷的数字在眼前扭曲、放大。
“呃……”一声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我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额头瞬间又沁出冷汗。
“爸!爸你怎么了?”守在旁边的国强吓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来,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药…药……”我艰难地指向床头柜的小抽屉,那里放着我常备的速效救心丸。
国强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找到那个棕色的小瓷瓶,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又慌乱地端来水。我哆嗦着把药塞进嘴里,就着水勉强咽下。药丸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但更苦的是心里那份被账单刺穿的痛楚。国强一边帮我顺气,一边焦急地看向门口:“护士!护士!”
就在这兵荒马乱、心口绞痛稍稍平复的间隙,隔壁床那位一直无声无息的老人,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怪异的“嗬嗬”声,像是破旧的风箱被猛地拉到了极限。那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带着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挣扎。病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守在他床边的女儿猛地扑过去,带着哭腔喊:“爸!爸你坚持住!小雅马上就来了!您再等等啊!”她紧紧抓住老人枯槁的手,泪水汹涌而出。
老人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气音,目光艰难地转向床头柜的方向,似乎想寻找什么。女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床头柜上除了一堆药瓶、水杯,只有一个老旧的、边缘磨损的皮夹。
“爸!爸您别急!”女儿哭喊着,手忙脚乱地抓过那个皮夹,胡乱地翻找着,里面除了几张零散的纸币,就是一张泛黄的、塑封过的照片。她颤抖着把照片举到老人眼前:“爸!您看!小雅!您最疼的小雅的照片!您看啊!”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笑容灿烂的小女孩。老人灰败的脸上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情绪波动,干裂的嘴唇努力地向上牵扯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胶着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光,要把那笑容刻进灵魂深处。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不舍和眷恋,像即将熄灭的烛火,拼命想留住最后一点微光。紧接着,他喉咙里那阵可怕的“嗬嗬”声骤然停止,眼睛里的光,像被风吹熄的蜡烛,倏地一下,彻底熄灭了。那只被女儿紧紧握着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垂落下来。
“爸——!”一声凄厉绝望的哭嚎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老人走了。就在那张泛黄的、承载着对孙女无限思念的照片前,带着无法言说的遗憾,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巨大的悲痛瞬间淹没了他的女儿,她扑在父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崩塌。
我僵在病床上,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刚才因缴费单而起的绞痛,此刻被另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取代了。我呆呆地看着那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脸庞,看着那凝固在照片上的灿烂笑容,看着崩溃痛哭的女儿……隔壁病友临终前那死死胶着在照片上的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我的眼底,烫得生疼,更烫进了心底那片冰冷空洞的地方。那张照片,那眼神,胜过千言万语。一辈子省吃俭用,抠抠搜搜,最后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不是银行里冰冷的数字,不是省下的那点电费水费,而是至亲的一张笑脸,是那份再也无法触摸的温暖。钱还在,人没了。省下的那点东西,在死亡面前,轻飘得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散了。
病房里只剩下女儿压抑不住的悲泣,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那堵名为“节俭”、实则早已摇摇欲坠的心墙上。
出院那天,阳光白花花地泼下来,晒得柏油路面都腾起一层扭曲的热浪。蝉在路边的树上聒噪地叫着,声音比住院前更显凄厉,仿佛也被这无休止的酷热熬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儿子国强小心地搀扶着我,一步一步挪回那栋熟悉的、有些陈旧的居民楼下。邻居们三三两两坐在楼门口荫凉处,摇着蒲扇,看到我,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
“哟,老王出院啦?”住一楼的老张头嗓门洪亮,带着点探询,“看着气色好多了!”
“就是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对门的刘婶笑着应和,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我脸上瞟,似乎想从我这张刻满皱纹的脸上找出些“抠门遭报应”的痕迹。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个回应,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些目光,有善意的问候,但更多的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打量——看,王抠门差点把自己热死,这下总该开窍了吧?我避开那些视线,由着国强把我半扶半抱地弄上楼梯。每爬一级,腿都像灌了铅,胸口也闷闷地发堵。身体是回来了,但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和隔壁床老人临终的眼神,似乎已经渗进了骨缝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家门开了,一股久未通风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显得空荡闷热。
“爸,您先坐会儿,歇歇。”国强把我安顿在客厅那张旧藤椅上,自己转身进了我的卧室。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果然,卧室里很快传来一阵搬动东西的声音,还有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国强再出来时,额头上已经冒了汗,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窗式空调机,旧是旧了点,但擦得还算干净。
“爸,”他抹了把汗,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把空调放在靠窗的地上,“您看,我托朋友弄了台旧的,没花几个钱,二手的,便宜着呢!装上它,您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再也不用遭那热罪的苦!”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找工具,准备打孔安装。
那台旧空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我的眼睛!旧?再旧也是空调!二手的?二手的不费电吗?电表一响,黄金万两!住院时那些惊心动魄的账单,那些冰冷的数字,瞬间又涌到眼前,和眼前这台机器狰狞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一股无名火“噌”地就顶到了脑门,烧得我眼前发黑,心口那熟悉的绞痛感又隐隐泛上来。
“谁让你弄来的?!”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而尖利,把国强吓了一跳,他手里拿着的电钻差点掉在地上。“拿走!给我立刻拿走!”我挣扎着想从藤椅上站起来,身体却虚弱得直晃悠,只能用手死死抓住藤椅扶手,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手背上输液的青紫色瘀痕在愤怒下显得更加狰狞。“你钱多烧得慌是不是?!买个这破玩意儿回来,费电!费钱!你知道它一转,那电表跑一圈就是割我一刀肉啊!割我的肉!你懂不懂?!”
我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墙上那个沉默的、方形的电表箱,仿佛那里面盘踞着吸血的恶魔。“医院里花的还不够?你还想让它天天吸我的血?!拆了!马上给我拆了!不然…不然……”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国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无奈,还有一丝受伤。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垂下头,看着地上那台无辜的旧空调,重重地叹了口气。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低垂的、汗湿的脖颈上,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
“爷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像小银铃一样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僵局。
我和国强同时转头。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孙女小雅。她扎着两个羊角辫,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挂着汗珠,像只活泼的小鹿,背着个小书包,显然刚放学回来。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地上那台空调,又看了看气得脸色发青的我,还有一脸沮丧的爸爸。
“爷爷,爸爸买的这是什么呀?”小雅跑进来,蹲在那台旧空调旁边,伸出小手好奇地摸了摸它布满灰尘的外壳。
“哼!”我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胸口还在起伏。国强苦着脸,冲女儿无奈地摇摇头。
小雅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大眼睛眨了眨,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没再问,反而站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身边,小手亲昵地攀上我的胳膊,仰着小脸,露出一个甜得能融化冰的笑容:“爷爷爷爷,您渴不渴?冰箱里有新买的西瓜,可甜啦!我去给您拿!”
西瓜?冰箱?我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更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攥住了心脏!我的存折!那个裹了好几层塑料袋、塞在冷冻室最深处冻肉下面的宝贝存折!小雅知道那个地方!她小时候调皮,翻冰箱找雪糕时发现过!冷汗“唰”地一下就从后背冒了出来,比刚才的愤怒更让人心慌。
“不…不用!爷爷不渴!”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想拉住她。但小雅已经像只灵巧的小兔子,一溜烟就钻进了厨房。
完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僵在藤椅上,眼睛死死盯着厨房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刚才对空调的怒火和对电费的恐惧,此刻被一种更原始、更巨大的恐慌彻底淹没。那存折,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命根子!要是被这丫头……
厨房里传来冰箱门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翻找东西的窸窣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屏住呼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几秒钟后,小雅出来了。她没有端着西瓜,而是背着一只小手,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塑料皮的本子——正是我的存折!她脸上挂着一种狡黠又得意的笑容,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
“爷爷,”她晃了晃手里那个要命的蓝本子,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得意,“您的宝贝在这儿呢!我把它藏好啦,放在一个特别特别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您就别生气啦!”
藏好了?安全的地方?我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这丫头!这鬼精的丫头!她这是……她这是抄了我的后路啊!
“你……你藏哪儿了?!”我声音都劈了叉,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软得使不上力。
小雅把小嘴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童音小声说:“爷爷放心!我把它塞回冰箱里啦,跟上次一样,藏在最底下那包冻肉后面,冻得硬邦邦的,可安全啦!谁也偷不走!”说完,她还调皮地冲我眨眨眼,一脸“快夸我聪明”的表情。
冰箱?!冻肉后面?!我的老天爷!我眼前金星乱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安全?安全个鬼!这跟放在强盗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区别?可看着小雅那张天真又带着点小狡猾的笑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对我的亲昵和“邀功”,我满肚子的惊怒、恐慌、斥责,竟然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这丫头……真是我的克星!
就在这时,小雅做出了一个让我和国强都猝不及防的动作。她像只轻盈的小鹿,几步就跑到那台旧空调旁边,蹲下身,小手在机身侧面摸索着,然后,精准地找到了电源插头的位置。
“小雅!别动!”国强惊呼出声,想要阻止。
但已经晚了。小雅的小手抓住那个黑色的插头,用尽力气猛地往墙上的电源插座里一捅!
“咔哒!”
一声清脆的电流接通声响起。
紧接着——
“嗡——!”
那台沉默的旧空调猛地一震,内部发出沉闷的启动声,像一头沉睡的野兽被强行唤醒。扇叶开始缓慢转动,发出呼呼的风声,一股强劲的、裹挟着浓重灰尘气味的凉风,毫无预兆地从出风口猛地喷涌而出!
那阵凉风,带着久违的、属于机器和冷媒的独特气息,像一堵冰冷的墙,猝不及防地拍打在我布满汗水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我浑身剧烈地一哆嗦,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贯穿。不是惊吓,而是一种……一种灵魂都被瞬间冲刷、激醒的剧烈震颤!
几十年了?有多少个夏天,我像熬鹰一样熬着酷暑,汗水流干,热得恨不得扒掉一层皮,也舍不得让这机器响一声。我习惯了闷热,习惯了汗水,习惯了在蒸笼里辗转反侧,习惯了把电表那微弱的走动声视为心头剜肉的刀锋。我以为我能一直这样熬下去,用“省”字筑起一道抵御一切享受的高墙。
可这一瞬间,这粗暴、直接、带着灰尘味的冷风,像一把无情的铁锤,轰然砸碎了那道摇摇欲坠的高墙!冰凉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如此霸道地穿透皮肤,直抵滚烫的、疲惫不堪的脏腑深处。医院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隔壁病友临终前胶着在照片上的眼神、女儿崩溃的哭嚎、还有那叠冰冷得刺眼的缴费单……所有的一切,都在这股冷风的冲击下,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省?省给谁看?省给那个躺在病床上连一张照片都只能靠眼神索取的自己看吗?省给那些在死亡面前变得轻飘如烟的数字看吗?电表跑一圈是割肉,可这闷热,这汗水,这差点要了命的煎熬,难道就不是在凌迟自己?
心口那熟悉的绞痛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豁然开朗的清明。像淤塞多年的河道,被一场狂暴的洪水瞬间冲开,浊流滚滚而下,露出了底下坚实而干净的河床。
那台旧空调还在卖力地嗡嗡作响,像个笨拙的老伙计,努力地吐着凉气。小雅站在旁边,小手叉着腰,小脸上满是得意和期待,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仿佛完成了一件拯救世界的伟业。国强则站在几步外,手里还拿着电钻,脸上混杂着错愕、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紧张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怕再刺激到我。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噪音和那强劲的、带着灰尘气息的冷风。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孙女明媚的小脸,扫过儿子那写满紧张和关切的面容,最后,落在了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简易的电子温度计,是我以前为了精确掌握室温好决定是否开风扇买的。
温度计红色的液晶数字,在微微颤动着,固执地显示着:39.2℃。
三十九点二度。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猛地劈进我的脑海。不是幻觉,不是猜测,是实实在在的、滚烫的证明。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我刚刚还在为电费咆哮的地方,空气热得足以煮鸡蛋!而我,一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七十五岁老头,刚才还在为了阻止这台嗡嗡作响的机器而暴跳如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这热,不是闷出来的汗,而是另一种滚烫的液体在翻涌。
我颤抖着抬起手。那只手,布满了老年斑,关节因为长年的劳作而有些变形,此刻却异常平稳地伸向藤椅旁边的小茶几。茶几上,安静地躺着那个小小的、塑料外壳的空调遥控器,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凉的塑料外壳。没有犹豫,不再权衡,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在心上的落叶。拇指摸索着,找到了那个最大的、标志着启动的圆形按钮。
轻轻按了下去。
“嘀——”
一声短促而清脆的电子音,像一粒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在沉闷的房间里漾开微小的涟漪。
几乎是同时,窗外传来了异动。
“嗡——呜——!”
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启动轰鸣声猛地从窗外炸响!那声音远比刚才小雅强行启动时更加浑厚、稳定,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那是空调外机,这台机器的心脏,在沉默多年后,终于发出了它应有的、强劲有力的搏动!
这声音是如此陌生,又如此震撼。它穿透紧闭的窗户,清晰地传进屋里,也毫无阻碍地传到了楼下。
楼下树荫里摇着蒲扇闲聊的邻居们,像是被集体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老张头摇扇子的手僵在半空,刘婶张着嘴忘了合上,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聚焦在我家那扇紧闭的、此刻正微微震动的窗户上。准确地说,是聚焦在窗户外面墙上,那个第一次真正开始运转、发出低沉轰鸣的空调外机上。
那台银灰色、沾满灰尘的外机,在午后的阳光下,扇叶高速旋转着,发出稳定而持续的“嗡嗡”声。这单调的声音,在此刻的邻居们听来,无异于一声石破天惊的宣告。
“哎…哎哟!我…我没听错吧?”老张头使劲掏了掏耳朵,声音都变了调,指着我家窗户的手直哆嗦,“那是…是老王家的空调?响了?真响了?!”
“老天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婶手里的蒲扇“啪嗒”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个转动的扇叶,“王抠门…王抠门他…他开空调了?!”
“嘿!奇了!这老抠门住院住开窍了?”另一个邻居咂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楼下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叹声、难以置信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嗡嗡地传了上来。
屋内的凉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充沛。那带着灰尘味的冷风渐渐变得纯净、清爽,温柔地拂过皮肤,驱散着积压了几十年的燥热和郁结。我靠在藤椅里,没有理会窗外的喧嚣,目光再次落回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温度计。
红色的液晶数字,在轻微的闪烁后,开始跳动了。
39.2℃…… 39.1℃…… 39.0℃…… 38.9℃……
数字缓慢而坚定地,一点一点地,向下跳动着。
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像是一把温柔的小锤,轻轻敲打在我那曾经被“省”字禁锢得坚硬如铁的心上。有什么东西,随着这跳动的数字,随着这满室渐生的清凉,随着窗外那台机器沉闷而有力的搏动,随着楼下邻居们那惊诧却鲜活的声音,正在我心底最深处,悄然融化,汩汩流淌。
紧绷了几十年的身体,从未有过的松弛下来,像一块被烈日暴晒干裂的土地,终于迎来了甘霖的浸润。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越弯越大,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到近乎虚脱的暖流,伴随着呼吸间清凉的空气,涌遍了四肢百骸。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喑哑的、却无比清晰的叹息,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也带着新生的微光:
“呵……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