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记忆一过年(散文)
江心桥
北风掠过窗棂,带着凛冽的诗意呼啸而过,而记忆深处的年味,却像冬日炉膛里跳动的炭火,永远泛着暖融融的光。岁月的车轮碾过无数晨昏,许多往事都在时光的打磨中渐渐模糊,唯有童年时过年的景象,如同一幅工笔重彩的画卷,深深镌刻在脑海之中。每当街头巷尾偶尔响起零星的鞭炮声,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旧事,便会如潮水般漫过心头,裹挟着熟悉的烟火气与化不开的温情。
腊八节的晨雾还未散尽,年味便如同封坛的米酒,在街巷间悄然晕染开来。母亲早早地将白胖的大米、金黄的小米、饱满的红枣、滚圆的黄豆,还有其他各色杂粮,如珍宝般汇聚于一锅。小火温柔地舔舐着锅底,咕嘟咕嘟的声响里,甜香在厨屋里肆意蔓延,顺着半开的窗户缝,调皮地溜到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不一会儿,二大娘端着那只破边的青花瓷碗寻香而来,眉眼间的笑意比碗沿的裂纹还要深。此时,清脆的童谣也在风中飘荡:"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那稚嫩的声音,仿佛是对年的殷切召唤,让每个听到的人心中都泛起期待的涟漪。
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像一首悠扬的序曲,奏响了过年的前奏。父亲总是在晨光熹微时,神情庄重地将厨屋里的灶王爷画像请下来,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他恭恭敬敬地送灶王爷回天上"述职言好事",嘴里喃喃的祈愿混着灶膛的烟火气,在晨雾里轻轻散开。这一天,整个村子都浸在大扫除的热闹里。人们刷锅盖、锵铁锅、除积灰,把盖垫子、锅排子、笼屉仔细洗刷晾晒,每一个动作都藏着对旧岁的告别与对新年的憧憬,仿佛要将一年的晦气都清扫干净,只为迎接崭新的开始。
腊月二十四的太平年集,堪称过年这场大戏中最华彩的篇章。天还未亮透,父亲就夹着粗布袋子,脚步匆匆地朝着集市赶去。割肉是头等大事,去晚了,那肥瘦相间、纹理诱人的里条子(五花)和紧实鲜美的座墩(后腿)就会被别人抢先挑走。买完肉,父亲总会再捎上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鱼鳞在晨光中闪烁着银亮的光,寓意着年年有余,讨个满心欢喜的彩头。回家吃过早饭,父亲便带着我和哥哥再次奔赴热闹非凡的集市。此时的集市早已是人山人海,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摊贩敲击铁器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沸腾的交响乐。父亲在各个摊位间穿梭,精心购置蔬菜、火纸、蜡烛等年货;我和哥哥则像脱缰的小马,迫不及待地奔向十字路口的炮竹市。那里一家挨着一家的摊位,挂着成串的鞭炮、码着成箱的二脚蹬,不时有试放的炮竹在空中炸开,偶尔还会出现炮竹炸市的惊险场面,吓得人们抱着脑袋四散奔逃,却又忍不住回头笑着、闹着,乐此不疲。而买回家的肉,在午后就会被切成大小均匀的块,与八角、桂皮 肉蒄一同入锅烹煮。肉香与大料的醇厚相互交融,在土坯墙和灰瓦间肆意飘散,成了记忆中最勾魂的味道。
二十六蒸馍,二十八炸丸子,腊月里的每一天都被忙碌与期待填满。蒸馍时,一家人围在灶台前,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母亲揉着面团,白胖的面团在她手中翻飞,渐渐变得光滑如玉;父亲仔细地剁着馅料,咚咚的声响在院落里敲出明快的节奏;姐姐专注地烧着锅,火苗在灶膛里欢快地跳跃。当白馍、菜馍、缀着红枣的花糕相继出锅,蒸腾的热气中满是幸福的味道,氤氲了每个人眼角的笑纹。炸丸子时,偶尔会因盐粒未化开,导致丸子在油锅里"炸锅",金黄的油花四溅。哥哥手忙脚乱地去盖锅盖,那慌张又可爱的样子,总能逗得全家哈哈大笑,溅在围裙上的油点,都成了这段欢乐时光里最生动的注脚。
年三十的晨光刚漫过墙头,家里便忙起了贴对联的事。父亲早早就熬好了浆糊,面粉在热水里搅成黏糊糊的一团,凉透后带着淡淡的麦香。我踮着脚扶着通红的对联,哥哥举着炊笤在门框上涂抹,父亲则站在板凳上,一边调整对联的位置,一边念叨着"左边高了些""再往右挪挪"。红纸在风中轻轻晃悠,金粉勾勒的"福"字闪着细碎的光,连胡同里的麻雀都被这热闹吸引,落在墙头叽叽喳喳地叫,仿佛也在为这抹中国红喝彩。贴好的对联像两扇敞开的红门,将一年的期盼都写在门楣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满是喜庆的调子。
中午,母亲用煮肉的老汤熬制一锅鲜香四溢的汤,将炸好的丸子放入其中,丸子出锅盛在碗里,上边再盖上几片切好的肥猪肉片。我们姐弟几个便分工合作,端着白瓷碗,穿梭在胡同里,给叔叔大爷等近门家中送去这份滚烫的祝福。而我们也收获着他们的回赠,那是邻里间最质朴的情谊。下午,跟着同族近门去上林(坟),在祖先的坟前,烧香、烧纸元宝、放鞭炮,然后齐刷刷地跪下磕头,恭请故去的亲人回家过年。那一刻,庄重的氛围中,满是对先人的思念与敬重,连风都放慢了脚步。待我们从林上归来,家中的饺子也已包好。随着炮竹声响起,饺子在沸水中欢快地翻滚。出锅后,母亲会虔诚地盛出两碗,一碗供奉在天爷爷的供桌上,一碗放在家堂前,口中念叨的祈愿比饺子的热气还要绵长。
初一凌晨,炮竹声如破晓的号角,唤醒了沉睡的村庄。在吃饺子前,全家人会依次给诸路神仙、祖先烧香磕头,动作庄重而虔诚。接着,我们给奶奶和父母磕头,长辈们则会递上带着体温的压岁钱,那红纸包裹的不仅是纸币,更是沉甸甸的关爱与祝福。吃过早饭,大人们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给村里的长辈磕头拜年。我们这些孩子跟在后面,一边感受着过年的热闹,一边睁大眼睛捡拾那些没点着的炮竹。欢笑声、祝福声回荡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为新年增添了无尽的生机。
如今,乡镇里的年味渐渐淡了。高楼大厦间,少了摩肩接踵的年集,没了震天响的炮竹,连那曾经熟悉的拜年习俗也简化了许多。我们住进了窗明几净的楼房,习惯了微信拜年、电子红包,享受着科技带来的便捷,却在不经意间丢失了那份"忙年"的仪式感。记忆里家家户户蒸馍炸丸子时的协作,是邻里间温情的纽带,编织着浓浓的人情味;上林祭祖时的庄重,承载着对先人的追思与家族的传承,延续着血脉里的文化基因;胡同里端碗送饭的你来我往,更是维系亲情与乡情的重要方式,让温暖在人与人之间传递。
这些渐渐消逝的年俗,何尝不是传统文化的鲜活缩影?它们不仅是一道道过年的程序,更是刻在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密码,诉说着中国人对团圆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或许我们无法复刻过去的热闹场景,但这些温暖的回忆时刻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年的意义始终在于那份对传统的敬畏、对亲情的珍视,以及对生活的热爱。唯有将这些文化根脉小心守护、代代相传,年味才不会真正消散,那些属于我们民族的独特记忆,才能在岁月长河中永远熠熠生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作者简介:江心桥,山东省菏泽市巨野县人,巨野县作协会员,巨野县诗词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