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圣才(辽宁)
【镜花词·鹰隼问天】
莫问巢中状。
共雏鸡、啄沙饮露,浑忘霄壤。
忽振铁翼开云嶂,划破长空清响。
惊鸡舍、哗然诽谤。
威迫亲情轮番降,道“平安只在篱笆巷”。
剪铁翮,磨钩掌!
残躯忍辱同魍魉。
受欺凌、猥形苟喘,血翎飘荡。
野犬突袭群推挡,断爪埋沙悲怆!
血溅处、残阳如恙。
归见同根殇泥壤,痛剜心、顿悟基因强。
鸡复噪,旧歌唱。
巨翼垂天遮魉魍。
睥睨言:“尔曹方寸,苟安尘网!
吾虽渺小乾坤掌,九万扶摇独往!
唳穿层霭排云上,
化孤鸿、融入苍茫旷,
魂自在,俯仰!
沙粒滚过喉咙,粗粝地刮擦着食道,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麻木的踏实感。两只羽色灰暗、体型已明显大过周围小鸡的幼鹰,低垂着头,在一群咯咯叫唤的鸡崽中,笨拙地模仿着啄食的动作。老母鸡“咯咯哒”踱着方步,锐利的小眼睛扫视着她羽翼下的“孩子们”,眼神里混杂着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方小小的鸡舍,被一道简陋的竹篱笆围拢着,篱笆外是疯长的野草和更远处模糊起伏的山影,再往上,便是那片被竹篱切割得支离破碎、却依旧浩瀚得令人隐隐心悸的湛蓝天空。
篱笆里的日子,是由无数重复的“咯咯”声、尘土飞扬的沙浴和争抢谷粒的推搡构成的。两只小鹰的羽翼日渐沉重,覆盖着与雏鸡绒毛截然不同的、带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翎羽。它们的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被篱笆上方那片广袤的蓝色吸引,喉间会发出一种低沉、与鸡鸣格格不入的咕噜声。每当这时,母鸡的喙便会毫不留情地啄在它们头顶:“看什么看!天上的老鸹专叼心野的崽子!爪子踩稳了地,脑袋才安稳!”公鸡则在一旁昂首挺胸,抖动着鲜红的冠子,声音洪亮地宣讲着祖辈传下的“地面哲学”:“爪子离地便是祸,喙朝天时灾必降!看看篱笆外头那些野物,哪一个不是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平安,就是在地上刨食!”
春日的某个午后,一阵奇异的风突然卷过鸡舍。风里挟带着高空的气息,一种干燥、凛冽、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味道。那风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托起了其中一只小鹰的身体。他下意识地、笨拙地张开了那对早已蠢蠢欲动的翅膀。几下沉重的扑打,翅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刮得小鸡们惊叫四散。就在这混乱中,他歪歪斜斜地,竟真的脱离了地面,越过了那道象征边界的竹篱笆!篱笆外的野草急速下坠,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灌满了他的翼羽,发出呜呜的啸音。大地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而天空,那曾经遥不可及的蓝色深渊,第一次以无比磅礴的姿态将他拥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血液奔涌如沸腾的熔岩——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苏醒了。他在气流中笨拙地翻转、滑翔,每一次拍打都让他离那片自由更近一步,每一次俯冲都带来撕裂束缚般的狂喜。他盘旋着,喉咙里爆发出清越穿云的长唳,那是鹰的啼鸣,在辽阔的天地间第一次激荡回响。
当他带着一身高空的清冽气息和满心的激荡落回鸡舍时,迎接他的不是惊奇或祝贺,而是炸了锅般的恐慌。小鸡们瑟缩着挤在角落,惊恐的小眼睛瞪得溜圆,咯咯的叫声混乱而尖利:“天哪!掉下来会摔成肉饼的!”“看那大风!会把篱笆都吹倒的!”“老鹰!他会被天上更大的老鹰抓走的!到时候连累我们全完了!”恐惧迅速发酵成汹涌的指责浪潮,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密密匝匝地刺向他。
老母鸡扑打着翅膀冲到他面前,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嘶嘶声:“作孽啊!你这是要把灾祸引到大家头上吗?那上头是你能去的地方?”她枯瘦的爪子焦躁地刨着地面,“看看你兄弟,多安分!这才是正道!”公鸡踱到他身边,冠子因激动而涨得紫红,声音带着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威严:“孩子,听劝!鸡窝里的日子是祖祖辈辈用命换来的平安!飞上去,是痛快一时,可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悬崖边的果子再甜,也不如地上的谷粒能保命!”他威严的目光转向那只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眼神复杂地望着天空又看看激动同伴的小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安分守己,才有活路!”
在群鸡七嘴八舌的威吓、母鸡声嘶力竭的哭诉和公鸡那不容置疑的“生存智慧”的轮番轰炸下,那只未曾起飞的小鹰眼神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看看身边朝夕相处的“家人”们惊惶的脸,再看看自己兄弟身上残留的高空气息和那双似乎变得格外刺眼、象征着不安分的翅膀,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立感攫住了他。群体喧嚣的声浪淹没了心底那丝微弱的风鸣。他垂下头,避开了兄弟投来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近乎呜咽的咕噜,仿佛被沉重的沙粒堵住。
几天后,一个弥漫着浓重草药和血腥气的傍晚降临了。那只选择了“安全”的小鹰,在公鸡、母鸡和几只最强壮公鸡的“帮助”下,开始了蜕变——或者说,阉割。他蜷缩在鸡舍最阴暗的角落,身体因恐惧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粗钝的剪刀一次次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些曾隐隐渴望触摸云端的、初具硬度的飞羽,被连根剪断,参差不齐的断口渗出暗红的血珠。接着是爪子,那曾能轻易撕裂猎物的弯钩利爪,被一点点剪平、磨钝,直到只剩下光秃秃的趾骨和淋漓的血肉。每一次切割,都伴随着他凄厉的哀鸣和鸡群低低的、混杂着某种怪异满足感的咕哝。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和绝望的气息。剪完,老母鸡叼来一把混着草木灰的泥土,胡乱地按在他淌血的伤口上,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安抚:“好了,好了,这下踏实了,跟大伙儿一样了……以后就安生了。”
然而,安生并未到来。剪去了羽翼,磨平了利爪,他变成了鸡群中一个庞大而丑陋的异类。那对残破、光秃的翅膀根突兀地耸在背上,磨秃的爪子笨拙地支撑着远大于鸡的身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格外滑稽。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敏捷地跳上栖架,只能蜷缩在鸡舍冰冷肮脏的地面角落。曾经啄食的沙粒,如今成了同伴攻击他的武器。几只健壮的公鸡成了欺凌的主力,它们将他视作一个绝佳的、不会反抗的沙包。当他蹒跚着走向食槽,总会被毫不客气地挤开,头顶被啄出血痕;饮水的浅盆边,总有“无意”的碰撞将他掀翻,让他沾满泥污。最年幼的小鸡也学会了跟风,追在他身后,啄他残翅上裸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粉嫩皮肉,发出模仿大人的、充满恶意的咯咯嘲笑。他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喉咙里只剩下低微的、压抑的呜咽,那双曾经澄澈的鹰眼,如今只剩下惊惶、麻木和深不见底的卑微,日复一日地萎缩在鸡群鄙视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沾满秽物的石头。
那只曾振翅高飞的鹰,他的兄弟,如今已能在气流中自如地翱翔。他给自己取名“苍穹”。他见识过云海之上的壮阔日出,感受过俯冲时撕裂长风的无畏快意,用新生的利爪捕捉过疾飞的斑鸠。天空不再是遥望的对象,而是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是他存在的疆域。他并未忘记鸡舍,那里毕竟是他破壳而出的地方,还有他那选择了另一条路的兄弟。一种混合着怀念和隐隐担忧的情绪,驱使他决定回去看看。
当他展开强健的双翼,乘着上升的气流,轻盈地掠过熟悉的田野,向着记忆中的鸡舍滑翔时,一种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他。鸡舍的方向传来一片刺耳的、混乱到极致的喧嚣!咯咯的惊叫、翅膀疯狂扑打的噪音、某种野兽低沉凶暴的咆哮……还有,一种濒死的、属于猛禽的、微弱却撕裂般的哀鸣!
苍穹的心骤然沉到谷底,双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撕开空气,向着鸡舍俯冲而下!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一只流着涎水的瘦骨嶙峋的野狗,正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竹篱笆,贪婪凶残的眼睛死死盯着鸡舍内。鸡群早已炸窝,疯狂地扑腾着翅膀,在狭窄的空间里互相踩踏、尖叫。而在那破碎的篱笆豁口处,一个庞大而熟悉的身影正被几只最强壮的公鸡用尖喙和爪子死命地往外推搡!正是他那被剪去了羽翼、磨平了利爪的兄弟!
“不——!”苍穹的厉啸如同惊雷般炸响!
然而迟了。就在他俯冲而至的瞬间,那只被彻底推出去的残鹰,身体失去平衡,笨拙地向前踉跄。野狗眼中凶光大盛,猛地向前一扑!尖利的犬齿狠狠咬住了残鹰的脖颈,疯狂地甩动头颅!鲜血如同喷泉般迸射出来,染红了肮脏的泥地和枯黄的草茎。残鹰那对光秃秃的翅根徒劳地、抽搐般地挣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血沫堵塞的破碎气音。
苍穹目眦欲裂,狂怒的火焰瞬间烧尽了理智!他如同一道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黑色闪电,从半空直扑而下!锐利如钢钩的爪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深深抠进了野狗的后颈!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野狗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剧痛让它瞬间松开了嘴里的猎物,拼命地扭动身体想要甩脱背上的死神。
苍穹的利爪死死嵌入野狗的皮肉筋骨之中,巨大的翅膀掀起狂暴的气流,将地上的尘土和草屑卷得漫天飞舞。他铁一般的鹰喙,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凿向野狗脆弱的眼窝!一下!又一下!野狗的惨嚎变成了绝望的呜咽,拼命挣扎的力气迅速流逝,最终瘫软在地,只剩下四肢无意识的抽搐。
苍穹这才松开爪子,轻盈地落在奄奄一息的兄弟身边。野狗的污血顺着他的爪尖滴落,与他兄弟身下蔓延开来的、更加刺目的鲜红混在一起。
那只残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股带着气泡的血沫。颈部的伤口狰狞外翻,几乎被咬断。那双曾经麻木卑微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亮了起来,死死地、艰难地聚焦在苍穹身上,那眼神里是苍穹从未见过的清醒和一种近乎残酷的顿悟。
“哥…哥…” 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被血沫呛得断断续续。他残存的力气似乎都用在了这最后的注视上,那目光穿透了血污和垂死的痛苦,直刺苍穹心底。
“飞…飞…” 他挣扎着,每一次吐字都耗尽生命,“我们的…翅膀…” 大量的鲜血涌出,堵住了后面的话语,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瞳孔开始涣散。但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像风穿过断裂的枯枝:
“…生来…不是…为了…奔跑…苛活”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那曾经渴望天空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黑暗。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沾满泥土和血污。那双被磨平的、光秃的爪子,还保持着微微蜷缩的姿态,仿佛在徒劳地试图抓住什么早已失去的东西。
死寂。只有风吹过破碎篱笆的呜咽。
苍穹像一尊凝固的黑色雕像,站在兄弟尚存余温的尸体旁,巨大的翅膀低垂着,遮蔽了身下那一片刺目的猩红。他低下头,冰冷的鹰喙轻轻碰触了一下兄弟那已然冰冷、沾满血污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片易碎的雪花。没有悲鸣,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从他每一根浸染了兄弟鲜血的翎羽中渗透出来,比死亡更冷,比黑夜更沉。
鸡舍里的骚动在野狗毙命的那一刻短暂地死寂了。接着,竹篱笆的破洞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几个惊魂未定的鸡头,是公鸡和母鸡。它们确认野狗确实已死,那只可怕的“外来”巨鹰似乎也暂时没有攻击意图后,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气氛开始弥漫。先是母鸡试探性地向前挪了几步,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咯咯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夸张的庆幸:“哎呀呀…吓死我们了…多亏了…多亏了…”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残鹰的尸体,又飞快地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令人尴尬的垃圾。
公鸡挺了挺胸脯,冠子依旧有些发蔫,但声音已努力恢复了往日的权威腔调,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为你好”的语重心长,朝着沉默如铁的苍穹说道:“看…看见了吧?孩子!这就是…这就是不守本分的下场啊!” 他抬起一只爪子,指着地上那具庞大的尸体,语气变得沉痛,“外面太凶险了!野狗、毒蛇、老雕…哪一个不是要命的?听我们一句劝,回来吧!安安稳稳地在地上刨食,这才是咱们鸡…呃…咱们活命的正道啊!” 它巧妙地停顿了一下,试图将苍穹也纳入那“咱们”的范畴。
“是啊是啊!” 母鸡立刻接口,声音急切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蛊惑,“快回来!把那吓人的大翅膀收起来,啊?咱们给你找最好的沙浴地,最肥的虫子!别学他…” 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压低了声音,带着隐秘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心太高,命太薄!听爹妈的话,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几只胆大的小鸡也从母鸡身后探出头,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看着苍穹那对染血的巨翼,跟着发出细碎的、意义不明的咕咕声,仿佛在应和着长辈们的“生存秘籍”。
群鸡的声音聒噪地交织着,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围着那具刚刚冷却的躯体打转。那些“为你好”、“保平安”、“正道”、“本分”的词句,此刻听在苍穹耳中,不再是无知的絮叨,而是裹着蜜糖的毒刃,是捆绑灵魂的锁链,是活生生将一只雄鹰驯化、阉割、最终推向深渊的诅咒!他看着地上兄弟那扭曲的、毫无尊严的尸体,那被剪断的翅根,那被磨平的爪尖,再听着这群鸡此刻喋喋不休的“劝导”,一股冰冷到极致、又灼热到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炸开!
“够了!”
一声穿金裂石般的厉啸骤然爆发!那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无边的悲怆与滔天的愤怒,瞬间撕裂了鸡群喋喋不休的聒噪!巨大的音浪在狭小的鸡舍空间里震荡回响,震得篱笆上的竹篾簌簌发抖,震得所有鸡瞬间噤声,惊恐地缩起脖子,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苍穹猛地抬起头!那双鹰眼,不再是天空般的澄澈,而是燃烧着来自炼狱最深处的熔岩!冰冷、暴戾、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穿透力,缓缓扫过每一只瑟缩的鸡。他的目光落在老母鸡和公鸡身上,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利刃。
“平安?”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比刚才的厉啸更令人心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钢钉,狠狠砸在地上,“像他一样?” 他的翅膀猛地指向地上那具无声的尸体,动作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拔掉翅膀,磨平利爪,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一样被你们丢出去喂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风暴在悬崖上尖啸:“这就是你们用祖训、用恐惧、用‘为你好’织成的金丝笼?!这就是你们许诺的‘长命百岁’?!”
巨大的翅膀在他身后霍然展开!不是寻常的伸展,而是如同两片骤然降临的、遮天蔽日的铁幕!强健的翼骨贲张,染血的翎羽根根怒张,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狰狞的金属光泽!那对巨翼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整个鸡舍、连同里面所有瑟缩的鸡群,彻底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鸡群发出绝望的咯咯哀鸣,拼命地试图挤进彼此的身体里,仿佛想躲避这来自天空的审判。
苍穹傲然立于这片由自己双翼制造的阴影中心,如同执掌生杀的神祇。他俯视着脚下那片方寸之地,那沾满沙砾、粪便、血污和卑微挣扎的土地,那用竹篱笆圈出的、被无数“咯咯”声反复咀嚼的囚笼。最后,他那燃烧着熔岩与寒冰的目光,如同两道终极的判决,刺穿了笼罩在阴影中、抖如筛糠的鸡群。
“你们……” 他的声音如同亘古冰川的碰撞,低沉、缓慢,带着碾碎一切的绝对力量,“只配在这方寸的泥污里,啄食你们的恐惧和苟且!”
苍穹猛地抬起头!那双鹰眼,不再是天空般的澄澈,而是燃烧着来自炼狱最深处的熔岩!冰冷、暴戾、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穿透力,缓缓扫过每一只瑟缩的鸡。他的目光落在老母鸡和公鸡身上,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利刃。
“平安?”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比刚才的厉啸更令人心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钢钉,狠狠砸在地上,“像他一样?” 他的翅膀猛地指向地上那具无声的尸体,动作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拔掉翅膀,磨平利爪,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一样被你们丢出去喂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风暴在悬崖上尖啸:“这就是你们用祖训、用恐惧、用‘为你好’织成的金丝笼?!这就是你们许诺的‘长命百岁’?!”
巨大的翅膀在他身后霍然展开!不是寻常的伸展,而是如同两片骤然降临的、遮天蔽日的铁幕!强健的翼骨贲张,染血的翎羽根根怒张,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狰狞的金属光泽!那对巨翼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整个鸡舍、连同里面所有瑟缩的鸡群,彻底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鸡群发出绝望的咯咯哀鸣,拼命地试图挤进彼此的身体里,仿佛想躲避这来自天空的审判。
苍穹傲然立于这片由自己双翼制造的阴影中心,如同执掌生杀的神祇。他俯视着脚下那片方寸之地,那沾满沙砾、粪便、血污和卑微挣扎的土地,那用竹篱笆圈出的、被无数“咯咯”声反复咀嚼的囚笼。最后,他那燃烧着熔岩与寒冰的目光,如同两道终极的判决,刺穿了笼罩在阴影中、抖如筛糠的鸡群。
“你们……” 他的声音如同亘古冰川的碰撞,低沉、缓慢,带着碾碎一切的绝对力量,“只配在这方寸的泥污里,啄食你们的恐惧和苟且!”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片被自己双翼遮蔽后、又重新露出的、无垠的、澄澈的碧空。那才是他的疆域,他的归宿,他流淌在血液里的命运!
“而我——”
双翼猛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量!地面上的尘土、草屑、甚至几片脱落的鸡毛,被狂暴的气流瞬间卷起,形成一股小型的旋风!鸡群被这飓风般的力量掀得东倒西歪,惊恐的尖叫被风声彻底吞没。
“——我的天空,”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啸,烙印在每一个灵魂之上,“容不下你们的方寸苟活!”
话音未落,那巨大的黑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裹挟着还未散尽的悲鸣与凛冽的罡风,冲天而起!强健的翅膀每一次拍击,都发出沉闷如战鼓的破空声。他不再回头看一眼那充斥着死亡、谎言与卑微的方寸之地,不再理会下方传来的任何微弱声响。他的身影在碧空中急速缩小,化作一个坚定决绝的黑点,撕裂长空,义无反顾地投向那轮正在群山之巅喷薄而出的、燃烧的、无边无际的旭日。
阳光刺破云层,将鸡舍的狼藉照得一片惨白。地上,野狗的尸体僵硬,残鹰的血已凝成暗红的泥。鸡群惊魂未定,在尘土中瑟瑟发抖。
篱笆角落的阴影里,一只瘦小的芦花鸡,从母亲翅膀下怯怯探出头。它没有看地上的血腥,也没有看惊惶的同伴。它的小脑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角度,努力地向上仰着。
那双小小的、圆圆的鸡眼里,清晰地倒映着高远的、深不可测的蓝天。在那片无垠的蓝色画布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小点,正向着太阳燃烧的方向,笔直地飞去,越来越小,却似乎越来越亮,最终融入了那永恒的光源之中。
风卷过破碎的篱笆,呜呜作响,吹动了地上几根染血的、灰暗的残羽。芦花鸡依旧仰着头,小小的身体在风中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尊仰望的雕像。
作者简介:王圣才,笔名“游圣”,琅琊王氏,大连长兴岛生人。作家、诗人、高级评茶师、民主人士、政协委员,大连高新诗社编辑部宣传部长,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作品发表于各大文学网络平台,多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