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开时
文/张小川
一
她离开老宅已有十七年。离开的那个夏天,正是木槿盛开的时候。那株老树依墙而立,紫白的花,一朵一朵开着,像极了母亲衣襟上缀着的碎花布。她总记得,那年母亲站在院门口,剪一枝花,插在她书包带上,笑着说:“你带上它,就不会忘家。”她十七岁,觉得木槿不过是种容易枯萎的花,不若城市的玻璃橱窗里那些昂贵的玫瑰。她回过头,甩着马尾,“妈,土死了。”母亲笑着没说话,那笑,却在记忆里迟迟不肯散去。
她从不敢想,如今再回来,已是近四十岁的人。庭前的木槿却还站着,像是守着一场冗长的告别。她伸手碰了碰那枝新开的花瓣,柔软中有点尘。旧宅的门吱呀响了,她像多年未归的游子,推开一段沉默。父亲早已不在,母亲则住进了城南的敬老院,她回来,不过是为清理这座老屋,将它挂牌出售。“住了半辈子的地方,总归留不住人。”母亲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她却怔怔地望着那株木槿,一时不知,该先收拾哪个角落。
二
院子比她记忆中小了许多,青砖、白墙、瓦缝里多了苔痕。小时候,她常绕着那株木槿跑圈,母亲则在灶前炒菜,父亲坐在石桌边磨刀,整座老宅在烟火中生出慢时光的光晕。如今厨房只剩空灶,院墙边堆着生锈的锄头和一只翻倒的瓦盆,灰尘覆盖了一切旧日生活的痕迹。
她拖着扫帚,清理木槿树下的落叶时,忽然发现了一个破瓷罐,里面藏着几张泛黄的纸条。那是她童年写下的信,字迹歪斜稚嫩:“我想长大,我想离开,我不要再剪木槿花。”她怔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笑得有点酸涩。那个一心想逃离乡土的女孩,如今,却在这里扫落叶、理砖缝,仿佛一切从未远离。
夜里,她睡在母亲旧床上。窗外传来风吹木槿枝叶的沙沙声,一如当年。她梦见自己还是少女模样,母亲从树下唤她回家吃饭。醒来时眼角有泪,她抬头望窗,东方刚泛出鱼肚白。
三
她花了三天时间,把老宅一一打扫干净。每一个角落都装着故事,灶台上的裂痕,是她小时候偷吃粽子被烫伤时父亲摔锅留下的;东屋墙上的铅笔刻痕,标着她每一年蹿高的身高;连墙角那只坏掉的竹椅,还是母亲月夜乘凉时最爱靠的那一把。
这些物件都沉默着,却不曾老去。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不愿自己回来收拾屋子。人一旦回来,便很难走出去。那夜,她坐在木槿树下,月光洗过树影,风吹花落,像故人低语。她不再试图割舍,反而拾起地上花瓣,夹进书页。她在心中轻声念着:“留下吧,就一会儿。”
第四天早上,她接到了一个买家的电话。她说:“对不起,房子不卖了。”对方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是舍不得吗?”她点头,却没回答。舍不得的不只是屋子,还有年少的日光和母亲的歌声,一同刻在墙壁上了。
四
她在镇上重新开了家书店,名字就叫“木槿花开”。铺面不大,一半是书,一半是茶。那些年在城里做编辑的经历并未荒废,反倒让她轻巧地选书、写字、迎客。小镇的人起初都好奇:“你不是早就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笑答:“我妈说,带着木槿出门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回来。”
母亲来过几次,说:“你真留了啊。”她说:“屋子没卖,木槿还在,书也还能读,挺好的。”母亲不再多言,只拿出几包自家晾晒的黄花菜,顺便擦了擦她书架的灰尘,像当年打理院子那样,自然得让人想哭。
那天黄昏,她照例关店,站在门口看天边余晖。有人在巷尾喊她:“老板娘,有木槿茶吗?”她笑着应:“有,在最里面那一排。”巷子转弯处,洒着斜阳,像极了她十七岁那年,穿过花影奔跑的模样。
五
她再没说要离开。生活未必辽阔,但在一株树的见证里,已足够完整。木槿依旧年年开花,春夏秋冬轮换,她也从年少轻狂走到温柔岁月。这座老镇,也似乎因她的归来,多了一点读书声与茶香。每当清晨开门,她总会看见那株木槿被阳光吻着,静静站着。
有时她写信,署名“槿儿”。像是对曾经那个总想离开的自己,低声地说:“你回来了,不晚。”
她再也没有剪过那株木槿的花。她说,开着,就好。
作者简介:
张小川,籍贯湖南,巴黎第十二大学经济与管理研究生在读,热爱旅游与美食,独立作家和制片人。作品刊于《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