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夷 山 行
池国芳
五夷山盘踞于闽北边陲,山势突兀崛起,犹如大地猛然伸出的一根巨骨,傲然挺立于群峰之上。它有着“闽北屋脊”的称号,最高峰黄岗山巍然伸向天空,直入云霄之中。山峦轮廓起伏,或嶙峋峭拔,或浑圆敦厚,骨节凸起之处,在岁月风霜里显出刚强;那层层叠叠的赤壁丹崖,则如大地被剖开显露的血脉与胎动,在日月光华之下,丹霞地貌的壮美便如烈焰般烧灼着每一个仰望者的眼睛。
记得那年夏天,我带领学生来此夏令营。自山脚启程攀登时,石阶陡峭曲折,仿佛自山间垂落下来的一根紧绷绳索。孩子们初时兴致勃勃,脚步轻快,后来渐渐沉重如灌了铅,喘息如鼓点般急促,汗水浸湿了衣衫。然而,山景却未辜负辛劳——每抬升一步,眼前便如画卷徐徐展开:只见奇峰异石,姿态万千,或如猛兽蹲伏,或似仙人凝眸;山间云雾缭绕,时而聚拢成云海,时而飘散如轻纱,行走其中,恍如踏入了缥缈仙境。最难忘漂流九曲溪,我们乘竹筏顺流而下,竹篙一点,碧波轻分。溪水清可见底,游鱼在卵石间自在穿梭,两岸丹崖如赤色屏风不断推移,夹岸相迎。竹排过处,激起的水花沁凉扑面,孩子们忘情欢笑,那笑声被山壁接住,在溪谷里反复激荡,像是与山灵共享着同一份轻盈的喜悦。
登岸后,我们步入了朱熹文书院。书院石阶层层叠叠,被无数求索的步履磨得圆润光滑;门扉开合间,似乎都是历史微弱的回响。我立于斑驳的门楣之下,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静默的屋宇、苔痕点点的石阶以及苍劲的古树,似见朱子当年拂袖讲学的身影,听见那穿越时空的琅琅书声。历史如风般在廊间穿梭,古人思想的温度与气息,仿佛仍凝注于此,未曾散去。五夷山何止是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它更是千年文脉生生不息的载体,在坚硬的岩壁间凿刻下思想的印记,那些在时光中沉淀下来的痕迹,比磐石更加恒久。
山中四时流转,风景亦随之更替,如神祇悄然更换的画布。春日漫山遍野的野杜鹃喷薄而开,以一片烂漫的嫣红泼洒在苍翠之间,丹崖如同披上锦绣;冬来霜雪皴擦,岩壁添了清冷银白,赤色愈显凝重深沉。一年四季,这山间小道之上便挤满了各色游人:从背着画具的学子、扶杖徐行的老者,到背负行囊的远方旅人……人人皆仰首凝望,在亘古的赤壁面前,留下自己微小而虔诚的足迹。伫立山巅,俯瞰大地纵横,人如微尘,时间如流,唯见山脉沉默延展,承载着无数渺小生命短暂而鲜活的印记——在宇宙宏大无垠的尺度之下,人类不过如同崖壁上一抹匆匆掠过又被阳光晒干的苔痕。
千百年来,此山曾令多少墨客驻足咏叹!柳永曾浅斟低唱于溪畔,陆游的豪气亦曾激荡于峰峦之间;徐霞客以脚步丈量过它嶙峋的骨节,辛弃疾的词句至今仍在岩壁间铮铮作响。他们留下的诗句墨痕,如长存的溪流,不断滋润着后来者仰望的眼睛。
如今,游人的喧声里已透出对山水更深的敬畏。人们小心呵护着每一株草木,每一弯溪水,如同守护自己明亮的眼眸。我离开时,一步一回首,恍然觉得那赤壁丹崖不再只是风景,而成为大地无声的箴言。
它默默矗立着,在未来的岁月里,必将见证人与自然之间更为深刻的相认与融合——山以其雄浑的脊梁,人以其谦卑的智慧,在彼此映照之中,共同谱写一曲悠远而和谐的共生之诗。万古如斯,人类不过是山的过客;但山却永恒地,以它无言而壮阔的赤诚,映照着人心中永不熄灭的、对生命与天地奥秘的虔诚探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