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
文/路等学(兰州)

当夜色贪婪地吮尽天地间最后一缕暖息,大地便成了一方巨大的砚台。寒气这位无言的研磨师,以冷冽为杵,将无形的清寂细细研开,铺展出一片最纯粹、最细腻的银白——这便是霜。从科学角度定义,霜是近地面空气中的水汽,在晴朗无云、微风轻拂、湿度饱和的寒夜,当气温精准降至冰点以下时,直接凝华成的白色冰晶,它们附着于地表万物,织就一层转瞬即逝的冰晶绒毯,整个过程无需经历液态的过渡。
霜的形成,是一场严谨而静默的自然仪式。白昼蒸腾的水汽,如无形的游魂在空气中飘荡。夜幕垂落,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关闭,温度骤然跌落。那些躁动的水分子瞬间失却奔突的热能,在冷凝力场的作用下,循着物质相变的铁律,争先恐后扑向更寒冷稳定的归宿——坚硬的地表、枯瘦的草茎、嶙峋的枝桠。它们跳过液态的迷途,直接以精妙的六角几何结构相拥、堆叠、延展,织就一层薄脆透明的冰晶之茧:草叶边缘,霜花如冰之蕾丝精雕细琢;黛色瓦楞上,霜层似月华碾磨成的银粉均匀铺洒;车窗玻璃上,霜纹像无形的星宿之手,以寒意为墨勾勒出朦胧神秘的星图迷宫。
霜的性情,是自然界冰与火交织的矛盾体,一面是凛冽的刀锋,一面是蛰伏的温床。对野外的越冬嫩苗,它是无情的利刃,能瞬间冻结、萎蔫娇弱的生机;迟收的果实也会在其锋芒下失却鲜润。但对深藏土壤的虫豸之卵,这彻骨的低温却是天然灭菌剂,以冷酷的洁净为来年沃土扫清障碍。智慧的农人深谙“霜打果子甜”的道理,适度的寒威是生命淬炼的催化剂,它迫使果树将淀粉急速转化为糖分,提升细胞液浓度以对抗冰晶穿刺,最终酝酿出果实更浓郁醇厚的风味。为驾驭这柄双刃剑,人们与自然达成默契:霜冻前夜,田野腾起的秸秆烟雾形成人工暖障,阻隔大地热量散逸;或为作物覆上薄膜,像为沉睡的田野掖好御寒薄衾。
而人心深处,何尝没有这样的霜?
那些猝不及防的挫败与失落,如突袭的寒潮,瞬间冻结滚烫的期冀,在情感脉络上凝华出刺骨的结晶。一场倾尽心力却失利的考试,一份悬于高空却骤然坠落的期待,一段悉心维系却猝然断裂的羁绊……都足以让热忱瞬间冰封,在记忆枝头缀满冰冷硌人的霜花。那滋味,如同赤手触碰严冬的铁器,刺骨寒意直抵灵魂,让人本能退缩,想逃离这片被无形冰棱覆盖的心野。
然而,自然的法则昭示着永恒的循环:再凛冽的霜华,终究敌不过磅礴的日出。当第一缕金芒刺破地平线,银白薄甲悄然瓦解,融作草尖颤动的清露,或渗入泥土化为滋养新绿的潜流。人心的霜寒,亦遵循相似轨迹:初时的冰冷与刺痛,若能以静默坚韧承接,不急于拂拭逃避,便会在时间暖阳下渐渐沉淀、消融,析出晶莹的经验之盐。那次考试失利,终将如明镜映照认知暗礁;那份落空的期待,会化作校准人生航向的星盘;那段终结的关系,则迫使灵魂在废墟中辨认自身最本真的渴求。
霜从来不是终结的句点,而是自然写给大地的银色箴言,是凛冬温柔的警示,更是生命在自身书页边缘以冰晶刻下的深刻注脚。它诉说着:温暖与寒冷本是生命孪生的经纬,未曾经历霜刃加身的寒夜,怎会体味晨光刺破薄雾时穿透骨髓的温暖与珍贵?恰如饱经霜打的果实,在冰点淬炼中积蓄醉人的甘甜;人也唯有在困境熔炉里反复锻打,才能将“韧性”这金属锤炼得愈发坚韧明亮。
不必恐惧心头的霜降,它们如季候般必然降临,亦如潮汐般终将退去。当最后一片霜花在暖阳下消隐,留下的绝非荒芜心田。那被冰棱洗礼过的灵魂,如同晨露涤净的草叶,浸润着微凉的清醒,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通透与柔韧。在阳光下舒展时,每一道曾被霜覆盖的脉络,都流转着经历过淬炼的、温润而坚定的光泽。这便是霜的启示:世间所有的凛冽,最终都是为了反衬温暖的厚重;每一次看似冻结的凝结,终究会化为滋养生命再次拔节的、深沉而磅礴的力量。
《雪》
文/路等学(兰州)
云是长天揉碎的絮,裹紧寒川的精魂。当朔风卷尽最后一丝暖息,水汽便凝作万千棱晶玉屑,相拥、旋舞,在九霄的琉璃盏中渐次丰盈,终于挣脱气流的浮托与云絮的羁縻,向人间款款赴约——这便是雪,一场浩荡的素色礼赞,是苍穹写给大地的诗行,携九天清寒,吻透山河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每一道皲裂的褶皱。
自然的雪,是岁暮轮回的衣冠。
初雪如稚子打翻的素盐,轻且匀。风定天青,六出飞花若蝶翼振颤,簌簌为屋脊敷上薄粉。悄然栖满枯槁的枝桠,琼玉堆叠,勾勒出冬的嶙峋骨相;轻覆沉睡的田垄,捂暖地底蛰伏的、带着微温的梦呓,恍若万物蜷缩的鼾声。雪沫沾眉,是沁凉的问候,藏着干干净净的欢喜。
暴雪似天将掷下的银矛,疾且狂。铅云锁野,朔风鸣镝。骤然,鹅毛雪片如乱羽倾泻,扑簌簌撞在冰封的窗棂,叠起瞬息的绒丘;在空旷的街巷织出混沌的帷幔。俄顷,檐下悬垂玉帘,天地没入茫茫素海。压弯倔强的虬枝,覆平喧嚣的辙迹。雪霁,留一片琼楼玉宇,一地蓬松的素笺,空气里浮动着冰晶与松脂的清冽——那是山河酣眠后均匀的鼻息。
残雪若老者鬓边的旧絮,淡且怅。零零落落,时断时续,沁着融水的湿意,沾衣欲化,洇开春信将至的微漪。吻上初萌的新绿,消融声里,细数苏醒的辰光;漫过将融的冰河,漾起涟漪,令冰封的沉寂更显温柔。残雪映日,闪动着碎钻的光,将阡陌晕染成剔透的琉璃。湿润的空气是微寒的醒酒汤,在寂静中酝酿万物深处那份蠢蠢的、趋于萌动的生机。
人心这片苍茫的原野,亦会无端落雪。这雪,更绵密,更寒凉。
或是一段尘封却刺骨的记忆,如无形雪霰,猝然洒满心原,在柔软的角落积起永恒的霜,引发彻骨的战栗;或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诀别,那失落便如漫天的暴雪,天地失色,冷寂浸透魂魄,压得人呼吸滞涩,每一次心跳都似碾过碎冰;抑或是某个盘踞不去的孤寂,非骤雪之疾,却似初春残雪的湿冷,迟迟不退,无声覆盖思绪的褶皱,让心壁悄然结起透明的冰花。这心雪无影无形,却重若千钧,能将精神的枝柯压出裂响。每一次悸动,都扬起寒冽的回声;胸腔之内,仿佛冻结着不化的冰川。
当心域雪落无声,寒意渐浓或已冰封,莫要仓皇裹紧。不妨效法对自然之雪的静观,学会与之共处。
寻一处温暖的轩窗,如檐下守着不灭的灯火。任那些翻涌的情愫——沉郁的悲伤、尖锐的思念、黏滞的迷茫——如雪落无声,一片,一层,从容堆积。让它们落在纸页,晕开墨色的山峦;飘进信赖的耳畔,化作低低的絮语;或索性任其积在记忆的幽谷,只余浅浅的轮廓在心底留存。亦可推开门扉,步入一场真实的雪。看六角的精灵如何亲吻万物的额角,看松针在重压下如何挺直脊梁,看雪地中觅食的雀鸟如何啄出生命的星点,看雪花在掌心如何融作一滴澄澈,看雪后初晴时,阳光如何以金辉泼洒素白,在冰封的世间投下钻石般的闪光。
当信,如同自然的积雪终会消融,心头的严寒亦必渐退。心雪的真义,非仅覆盖,更在净化与孕育。
雪霁天朗,无论苍茫大地,抑或幽微心湖,总会留下深刻的印记——或是冰雪消融后沁骨的清润、琉璃般的宁静;或是心雪涤荡后,那个褪去浮嚣、更沉静坚韧也更懂珍惜暖意的自我。消融的雪水之下,必有新生的希望在黑暗中悄悄舒展。
雪,终是天地与人心共守的密契,一场关于覆盖、沉淀与重生的无言修行。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