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之夏
王侠
太阳滚到了陕西,已变成了一枚滚烫的铜镜,悬在西安城的上空,把光与热一并倾泻。有柏油的马路路面被烤得发黏,鞋底踩上去,会发出极轻的“嗤啦”声,仿佛路面在低声抱怨。钟楼的金顶亮得晃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天空烫出一个炽白的洞。风来了,却不再是风,而是一层流动的火,贴着皮肤舔舐,汗珠还来不及成形,就被蒸发成细小的盐粒,在毛孔里留下微微的刺痛。人们如同站在卖烧烤的火炉旁,再往前一步,那也许就是站在火山口了。
城东南的曲江池,水面泛着细碎银光,像撒了一层玻璃碴子。柳枝垂进水里,叶子卷曲,似被无形的熨斗烫过。偶有鱼跃,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只存活半秒,便“噗”地化作白烟。更远处,秦岭横亘,青黛色的山脊被热浪蒸得发虚,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边缘模糊,却固执地撑起一方清凉的幻觉,令人向往。
一处空旷的地方,有人支起三脚架,摆一只搪瓷盆,注满晒得温吞的自来水,再磕进两枚土鸡蛋。一小时后,蛋清凝固成乳白的云,蛋黄颤巍巍地托在中心,像一轮将坠未坠的落日。围观者发出“啧啧”的惊叹,拍照的快门声此起彼伏。这城市的热,忽然有了具象的注脚——它不仅能煮熟鸡蛋,还能把记忆烫出一个焦黄的边:老一辈想起上世纪的“三大火炉”,年轻人则把视频配上《长安十二时辰》的BGM,标题写着“唐朝的太阳也没有如此”。
灞水也许是自秦岭深处蜿蜒而来,水声潺潺,却带不走此时此刻的任何暑气。岸边的千屈菜、波斯菊、松果菊百日红、喇叭花,开得疯魔,紫的、粉的、金黄的花盘像无数小太阳,在热浪里还挺艳丽。偶有花瓣飘落水面,旋即被烫得蜷缩,像一声来不及喊出口的叹息。垂钓的老者戴着草帽,草帽边缘的汗渍结出盐霜,他却不为所动,只盯着浮漂——浮漂也是静止的,仿佛被热得忘了呼吸,这时一句电影台词扑面而来: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西安的女人们很爱惜皮肤,她们撑开阳伞,一个个更是娇美无比,那伞面印着《捣练图》的仕女,或《千里江山图》的青绿山水,移动时,裙摆摇动,颜开喜笑,像一尾尾鱼毫不掩饰的画进滚烫的宣纸。男人们则把草帽压得很低,汗从鬓角滑到下巴,滴在T恤上洇出深色圆点。外卖骑手停在阴凉处,拧开冰镇酸梅汤,瓶身的水珠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带来刹那的战栗,听说他们有的还是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我没上过几天学,因此也不知道学历高学历低的事,反正一辈子混了过来。有的出租车师傅摇下车窗,咒骂着“这鬼天气”,下一秒又踩下油门,冲进一片晃动的光晕里,他们不管天气多热,都是要跑车的,他们的诗与文章,大都是大汗淋漓作出来的,不像我,可以钻进地铁或超市里,享尽空调下的荣耀。
然而,当夜幕降临,大雁塔北广场的灯光次第亮起,西安忽然有了另一种呼吸。穿齐胸襦裙的女子踏过青砖,披帛在风中扬起,像一截被月光漂白的流水。她们的发髻高绾,金步摇随步子轻颤,流苏扫过锁骨,留下细碎的痒。有姑娘着男装圆领袍,腰系蹀躞带,手执折扇,扇面写着“长相思”,扇骨却是塑料的——热得连风雅也要向现代妥协。
北广场的喷泉突然启动了,水柱冲天而起,碎成千万颗流星。孩子们尖叫着触动水幕,唐装的后背湿透,却笑得比霓虹更亮。一位老者坐在石阶上吹埙,埙声呜咽,像从汉唐穿越而来的风,把暑气撕开一道缝隙,这个埙,我是亲耳听过的,是一次四、五十名作家在常宁宫开会,一位长安作家吹奏的,非常优美动听。再看,大唐不夜城的灯笼霓虹蜿蜒成一条光的河,映着玄奘慈目的轮廓,仿佛在说:长安的热,要热的够劲儿,也不妄人说后翌射下来的那些太阳,一个个全落在了陕西,所以说有咸阳、合阳、泾阳等等这些名称的地方。
于夜,我又登上南门城墙。青砖吸饱了白天的热,此刻正缓缓吐出,像一头疲惫的兽。脚下是环城公园,梧桐树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排沉默的守夜人。忽然,一阵埙声从瓮城传来,调子是《阳关三叠》。我循声望去,见一白衣少年倚着箭楼,埙孔里飘出的音符带着金属的凉意,与热浪相撞,竟生出薄雾般的氤氲。
他身旁的地上,摆着一只大号搪瓷缸子,里面有满满的一汪水,倒映着月亮。水面上浮着几瓣花,边缘已经卷曲,却仍固执地散发甜香。少年跟我说,这是“长安的凉”——不是温度,是气味,是声音,是月光落在千百年青砖上的触感。他真是一幅活生生的诗情画意!又好像是谁说的:少年强,则国强!
次日清晨,温度计的水银柱仍停在38℃。有自行车穿过书院门,车铃清脆,像一滴水落入油锅。巷口的胡辣汤肉夹馍店排起长队,食客们端着滚烫的汤汁,额头已汗如雨下,却无人抱怨——他们知道,这是西安的夏天,是秦岭与渭河共同写下的契约:热得极致,才配拥有石榴的甜、冰峰的爽、以及夜色里那一声穿越时空的“长相思”。这要好好的享受!
而大雁塔的风铃仍在响,穿唐装的女子们也仍在笑。她们知道,这城市的热,从来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古老的邀请——邀请你褪去现代的壳,用皮肤、用呼吸、用血脉,去触摸那个叫“长安”的十三朝古都滚烫之灵魂,名正言顺,名副其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