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作者:夏夏
五点整,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李振华便已经睁开了眼睛。窗外尚且灰蒙,只有远处几颗星子稀疏挂着。八十七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过分深刻的印痕,他动作利落地起身,穿上洗得泛白却干净整洁的藏青色运动服,踩上那双老旧的软底布鞋,悄然推开家门。邻居们早已习惯这每日准时响起的轻微门轴转动声,如同习惯清晨的第一缕微风。李振华脚步轻快,穿过寂静无人的楼道,步入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径直走向那个他坚守了数十年的地方——街心公园。
清晨的公园带着一股微凉的潮气,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缠绕在树叶和灌木之间。李振华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觉一股清凉直沁肺腑,仿佛给身体注入了崭新的活力。他早已在公园东头那片被高大香樟树环抱的空地上选定了自己的“领地”,此刻,便如每日惯例般,开始了他每日必修的功课:踢腿、扎马步、俯卧撑……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几十年时光磨砺出的精准与节奏感,筋骨舒展开来,发出轻微却充满韧性的声响,如同老树伸展它深扎的根系。他微微闭目,感受着血液在体内温和而有力地奔涌,仿佛能听见生命之河在历经岁月的河道里沉稳流淌的声音。这每日的功课,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他生命脉搏不可或缺的节奏。
“嘿,李老!早啊!”中气十足的招呼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是陈工,穿着鲜红的太极服,正缓缓拉开架势。不远处,几位老太太正随着便携录音机里传出的舒缓音乐,动作柔和地比划着。再远些,有人遛鸟,鸟笼挂在树枝上,笼中精灵发出清脆的啼鸣;有人则只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如同在丈量这方寸之地。
李振华笑着点头回应,动作却丝毫不停,每一个俯卧撑都沉实有力,起伏间展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稳定感:“陈工早!你这精气神,听着就痛快!”汗水开始从他的额角渗出,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蒸腾起细微的白气。
公园的一角,靠近长椅的地方,张明远教授独自坐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膝盖。退休半年了,曾经讲台和实验室里的紧张节奏骤然消失,身体却仿佛失去了支撑,各个关节都在无声地抗议,僵硬酸痛成了常态。他望着李振华那边流畅有力的动作,目光里混杂着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自己才六十五岁,走路竟已有些蹒跚,腰背时常酸痛难忍,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着,连呼吸都带着沉滞感。他望着李振华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那舒展自如的姿态,那呼吸间蕴藏的沛然生气,与自己周身无处不在的沉重和滞涩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一股混杂着羡慕与自我怀疑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他忍不住低声向旁边一位也在歇脚的老者感叹:“老哥,你看李大爷这身子骨……真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我这把年纪,走路都费劲了,唉……”
那位老者听了,也颇有同感地摇头,目光投向李振华的方向:“谁说不是呢?老李头,那是咱们公园的活钟表,也是块活招牌!风雨无阻,几十年了,跟长在了这儿似的。瞧他那股劲儿,真是老天爷赏饭,学不来啊!”语气里满是服气,却也带着几分根深蒂固的认命。
李振华恰好完成了一组动作,收势站定,气息匀长。他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一边用毛巾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朝张明远这边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明亮而专注,没有丝毫浑浊。“张教授,又坐着?”他声音洪亮,带着晨练后的清朗,“‘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老话有道理。骨头这玩意儿,越搁着不动,锈得越快,嘎吱嘎吱响给你听,那就是提醒你该动弹动弹了!光靠药丸子,哪能顶得上自己活动开筋骨?”
张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点破弄得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揉着膝盖,苦笑道:“李老,道理我懂。可你看我这腿……又僵又沉,像灌了铅。年轻时在实验室一站一天都没事,现在……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老啦,身子骨不由人。再说了,这把年纪,动坏了怎么办?”他指了指自己微凸的腹部,又摸了摸有些佝偻的腰背,“都这样了,再折腾又能变回什么样子?别折腾出毛病来,反而不值当。”
李振华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动作依旧利落。他拿起自己的旧军绿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温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老张啊,你这想法可钻了牛角尖。谁说动就得跟小伙子似的蹦高?谁说这把年纪就定型了?水滴还能穿石呢!人这身子,它就是个活物,你给它点合适的光照雨露,它照样能抽条发芽!我年轻那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瘦得跟竹竿没两样,照样熬过来了。后来日子好了,注意动了,你看现在?”他拍了拍自己依旧结实的手臂,又挺直了腰板,“关键不是一下子变回什么样,是动起来,让这口气顺了,让血脉通了。那点酸啊痛啊,自然就找不着窝了。再说了,咱这岁数,动一动,至少能让自己舒坦点,少往医院跑,少给孩子们添心事,这不就是最大的福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明远微驼的背和紧绷的肩膀,“试试?从最简单的开始,抻抻筋,活活血,就当是给这老机器上点油。明儿个跟我一起?”
张明远看着李振华矍铄的精神和真诚的眼神,又低头看看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那份根深蒂固的犹豫和惰性,在李振华平和却极具说服力的话语面前,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意味:“好!李老,明天……我试试!”那声“试试”,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对未知的忐忑,也带着一丝被点燃的微弱希望。
第二天清晨,五点刚过,张明远竟真的出现在了公园入口。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运动服,显然是特意买的,颜色鲜亮,却与他略显拘谨的神态形成反差。他脚步迟疑,目光在朦胧的晨光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教授!这边!”李振华的声音穿透薄雾,带着笑意。他早已在惯常的位置上活动开了手脚。
张明远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李振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像鼓励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这就对了!来,跟我做,先让身子热乎起来。”他示范着最基础的甩手和转腰动作,幅度不大,节奏舒缓。“不着急,慢慢来,感觉身上热乎了就行。”
张明远笨拙地模仿着,动作僵硬,关节仿佛生了锈的轴承,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简单的几个动作下来,他已是额头见汗,呼吸急促,那身崭新的运动服贴在背上,显出一种初学者的狼狈。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周围零星几个早到的锻炼者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让他脸颊发烫。
“很好!坚持住,感觉哪里特别紧?”李振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动作,及时出声指点,“肩膀别端着,放松点……对,就这样,让气顺下去。腰转起来,别光晃上半身……膝盖弯一点,别绷太直……”他耐心地纠正着每一个细节,声音平和而稳定,像一股暖流熨帖着张明远的紧张和不适。
几天后,李振华开始教他靠墙静蹲。“这个好,稳当,练腿劲儿又不伤膝盖。”李振华背靠着一棵粗壮的老槐树,身体缓缓下滑,直至大腿与地面平行,稳稳地定在那里,如同与老树融为一体,纹丝不动。
张明远学着样子,背靠树干滑下去。刚坚持了不到十秒,大腿前侧便传来一阵剧烈的酸胀和灼烧感,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小腿也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滑坐下去。
“别泄气!再顶一下!心里默数,数到十!”李振华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就快到了!想想你实验室里最难啃的数据,那会儿不也熬过来了?这点酸胀算啥?那是力气在长呢!”
张明远紧闭着眼,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滴进衣领。他咬紧牙关,喉结滚动着,硬是凭着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在心里艰难地数着:八……九……十!数到十的瞬间,他几乎是瘫软着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然而,当那阵令人窒息的酸麻感稍稍退去,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却从酸胀过的大腿根部蔓延开来,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他摊开手掌,发现掌心被汗水浸湿了。他抬起头,看向依旧稳稳靠树静蹲、神色自若的李振华,第一次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模糊地触摸到了某种名为“坚持”的力量轮廓,以及它带来的、意想不到的轻盈。
日子在晨曦与微汗中悄然滑过,如同公园小径上无声飘落的树叶。张明远成了李振华身后那个固定的“影子”。从最初笨拙的模仿,到渐渐能跟上节奏;从靠墙静蹲十秒就崩溃,到能稳稳坚持半分钟;从走路沉重拖沓,到步履渐渐带上了一点轻快的弹性。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最让他惊喜的是,困扰他多时的腰痛,竟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了大半,夜里翻身也不再是件痛苦的事。他甚至偷偷在浴室里量过腰围,发现那顽固的“游泳圈”似乎也收敛了一点点。这小小的发现,竟让他像个孩子般咧开嘴笑了。
这天清晨,两人做完一套舒缓的拉伸,坐在长椅上休息。朝阳的金辉穿透茂密的香樟叶,在他们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张明远擦着汗,带着由衷的感慨说:“李老,真神了!以前总觉得这把老骨头,动也是白动。现在才明白,动和不动,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您这‘运动疗法’,比多少药都管用!”
李振华拧开水壶,喝了一口,脸上是看透世事的淡然笑容:“啥疗法不疗法的,老张,咱别整那些玄乎词儿。说白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最简单:树挪死,人挪活。机器不用会生锈,人不动弹,零件就老化得快。”他指了指自己的膝盖,“你看我这关节,用了快九十年了,没给它加过什么高级机油,就靠每天这么活动着,润滑着呢!医院里那些专家,不也常念叨什么……哦,血液循环好了,神经管事儿了,身体里头的‘气’顺了,五脏六腑各司其职,毛病自然就少了?”他拍拍张明远的背,“你感觉腰松快了,走路轻省了,这就是硬道理!啥也比不上自己身上舒坦!”
张明远深深点头,李振华朴素的话语比任何医学论文都更有说服力。他望向公园里其他晨练的老人,那些熟悉的面孔:打太极的陈工,动作圆融,气息悠长;跳健身操的几位老太太,脸上洋溢着活力;还有那位每天坚持倒走的刘老,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他们的坚持,此刻在他眼中有了全新的含义。那不仅仅是打发时间,更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郑重承诺和积极守护。他忽然觉得,自己正和这些身影一起,汇入一股无声却坚韧的生命之流。
“李老,”张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您说,要是咱们公园里像我这号‘懒骨头’再多动动,是不是……”
李振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明白了张明远的意思,朗声笑道:“那敢情好!众人拾柴火焰高!赶明儿,咱就在这棵老香樟树下,支个小摊,不卖油条豆浆,专‘卖’这活动筋骨的方子!老张,我看你行,肚子里墨水多,道理讲得比我明白!”两人相视而笑,一种共同做点什么的热情在晨光里悄然萌发。
几天后,一个简单的“晨练角”在老香樟树下诞生了。没有横幅,没有标语,只有李振华和张明远两个“义务教练”。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观望的、或者像张明远当初那样被疼痛困扰的老人,带着好奇和犹豫加入进来。李振华教得耐心细致,他善于把复杂的动作拆解成最简单的步骤,并且总能根据每个人的身体情况灵活调整。张明远则发挥他教授的特长,将李振华那些质朴的经验之谈,结合自己查阅的运动生理学知识,用更清晰、更科学的方式解释给老人们听。
“您看,王大姐,您膝盖不好,这静蹲的角度可以再高一点,对,就这样,重点在感受大腿发力,膝盖别超过脚尖……这样不伤关节,又能锻炼到肌肉保护它。”
“赵师傅,您这甩手啊,肩膀别跟着较劲,放松,想象手臂像柳条一样,风吹着它自然摆动……对,就是这样!舒服吧?”
张明远则在一旁补充:“李老说得对!肌肉力量上来了,就像给膝盖穿了件天然的‘护甲’。而且这种小幅度的力量练习,能有效刺激骨骼,预防骨质疏松,这可是有大量研究支持的!”
科学的解释加上李振华立竿见影的示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人。老人们发现,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只要坚持做,身体真的会有回应。腰背僵直的,感觉松快了些;走路无力的,脚下渐渐有了根;连睡眠都似乎安稳了几分。口口相传之下,“晨练角”的人气越来越旺。清晨的老香樟树下,不再是李振华孤身一人的剪影,而是聚集起一群认真活动着的身影。动作或许不够标准,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专注和坚持,却汇成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在晨光中静静流淌。交谈声、鼓励声、偶尔因动作到位而发出的会心笑声,取代了往日的沉寂,让整个公园的清晨都焕发出别样的生机。连那位总是独自遛鸟、沉默寡言的孙老头,也时常会拎着他的鸟笼,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难得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季节悄然流转,秋意渐深。一个带着明显寒意的清晨,李振华如同往常一样,五点钟准时醒来。然而,当他试图坐起身时,一股异样的麻木感突然从左侧身体袭来,半边身子如同沉重的木头,根本不听使唤。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定了定神,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支撑着,一点点挪到床边,摸到了电话。
当救护车尖锐的笛声划破黎明的寂静时,公园的老香樟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晨练的老人。张明远正带着大家做热身,左等右等不见李振华的身影,心中正疑惑,却见陈工急匆匆跑过来,脸色发白:“不好了!张教授!老李……老李家叫了救护车!听说是……是中风了!”
消息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人群,瞬间激起一片惊惶的涟漪。担忧的低语声弥漫开来:“中风?天呐!”“李大爷那么硬朗的人……”“这可怎么办啊?”“还能……还能好吗?”焦虑和恐惧写在每一张苍老的脸上。李振华,这个公园里几十年雷打不动的“活钟表”、“定心骨”,突然倒下,让所有人都感到了脚下大地的震动和一种深切的茫然。张明远的心也猛地揪紧了,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声安抚着众人:“大家别慌!李老底子好,一定没事的!我们……我们先练着!李老要是知道我们因为他就不练了,心里该多难受?”话虽如此,他自己带领大家做动作时,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频频望向公园入口的方向。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刺鼻。经过一系列紧张的检查,诊断结果出来了:轻度脑梗塞(俗称中风),幸而发现及时,送医迅速,梗塞面积不算大。主治医生姓吴,是位经验丰富的神经内科专家。他拿着片子,对着忧心如焚的李家儿女和张明远等人解释病情。
“老爷子这情况,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吴医生的语气带着谨慎的乐观,“梗塞灶不算大,位置也相对好。接下来,除了必要的药物治疗控制病情、稳定斑块,康复训练是重中之重,直接关系到老爷子以后的生活质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家属们凝重的脸,“特别是运动功能的恢复,得抓紧‘黄金期’。我们康复科有一套成熟的‘运动疗法’,会针对老爷子的情况,设计个体化的方案。这可不是简单的活动活动手脚,是结合了神经生理学、运动生物力学的系统训练,要刺激受损的神经通路重新建立连接,改善瘫痪肢体的血液循环,防止肌肉萎缩和关节挛缩,同时也能调节情绪,增强康复信心……”
张明远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急切地问:“吴医生,您的意思是,李老……能动?能动起来?能动就好!能动就好!”他深知李振华对运动的信念,这“能动”二字,无疑是黑暗中的第一缕曙光。
吴医生肯定地点点头:“能动!而且必须科学地动!老爷子常年锻炼打下的底子,这时候就是最大的本钱!肌肉力量、心肺功能、本体感觉都比一般老人强得多,这对他康复的速度和效果会非常有利。你们家属也要积极配合,多鼓励,多督促。”
当李振华在病床上悠悠转醒,意识逐渐清晰后,最先感受到的便是左侧身体的沉重和无力,仿佛那部分身体已离他而去。巨大的失落和无助瞬间淹没了他。然而,当吴医生温和而清晰地告知他病情和康复计划,特别是那句“能动,也必须动”时,李振华黯淡的眼中,骤然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火苗。能动!能动就好!他艰难地动了动还能控制的右手手指,仿佛在确认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康复的过程,艰难远超过李振华的想象。曾经能轻松完成数十个俯卧撑的手臂,如今连抬起都异常吃力;曾经稳如磐石的下肢,如今连支撑身体站立都摇摇欲坠。每一次试图活动那麻木僵硬的左臂、左腿,都像是在推动一座沉重的大山,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酸痛和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汗水浸透了病号服,额头上青筋凸起,他紧咬着牙关,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
年轻的康复治疗师小杨在旁边耐心引导着:“李爷爷,别急,慢慢来……对,想象您的手指在努力够远处的东西……好,很好!有感觉了是不是?再来一次,我们再来一次!”
张明远几乎每天都来,坐在床边,紧握着他尚能活动的右手,一遍遍地给他打气:“李老,想想您在公园怎么教我们的!‘再顶一下’!‘那点酸胀算啥’!您自己说的啊!您看,小杨都说了,您的肌力恢复比预想快!这底子,就是不一样!”
李振华喘着粗气,汗水沿着深刻的皱纹流进鬓角。他看着张明远,又看看自己那不听使唤的左手,眼神里交织着痛苦和不甘,最终都化为了更深的倔强。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凝聚起全身残存的力量,投入到与自身瘫痪肢体的艰苦搏斗中。那不屈的意志力,仿佛实质般在病房里弥漫开来。护士们私下里都说:“3床那位李爷爷,真是铁打的!没见过意志力这么强的。”
在药物、仪器辅助和科学“运动疗法”的合力作用下,更在李振华钢铁般的意志驱动下,奇迹开始显现。从最初的只能微微动一下手指、脚趾,到能在辅助下屈伸肘关节、膝关节;从完全依赖他人翻身,到能在床上自主缓慢挪动身体;从需要两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几秒钟,到能扶着助行器,在病房里颤颤巍巍地迈出第一步……
当李振华终于能扶着助行器,在张明远的陪伴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病房,来到洒满阳光的走廊时,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窗外涌入的新鲜空气。阳光温暖地照在他消瘦却挺直了许多的脊背上,那双曾经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如同晨星般明亮而坚定的光芒。那是对生命最本真的渴望与执着,穿透了病痛的阴霾,熠熠生辉。
两个月后,一个冬日的清晨,阳光清冽而明媚。公园的老香樟树下,比往日更加热闹。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运动服,身影虽比病前清瘦了些,步伐也慢了许多,却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沉稳和力量——在张明远的陪伴下,缓缓出现在小径尽头时,整个“晨练角”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振华身上。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实,不再需要助行器,只是手中多了一根轻便的手杖作为支撑。他的左臂动作仍有些滞涩,但已能自如摆动。他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清瘦,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深邃,仿佛盛满了整个晨曦。
“李大爷!”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李老!您回来了!”陈工激动地迎上前去。
人群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掌声和问候声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李振华包围。他脸上露出了温暖而平和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历经磨难的豁达,有重归熟悉之地的欣慰,更有一种平静的感恩。他走到那棵饱经风霜的老香樟树下,如同一位远行归来的船长,重新站上了他的甲板。
他没有急于开始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大地,感受着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感受着周围老友们灼热的目光和蓬勃的生命气息。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老伙计们,我李振华,又回来了!”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这趟鬼门关边上走一遭,让我更明白了,咱这把老骨头里藏着多大的劲儿!医院里,那些个‘运动疗法’,名字听着玄乎,可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咱认的那个老理儿——动!科学地动,坚持地动!”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还有些僵硬的左臂,动作缓慢却稳定:“你们瞧,这胳膊腿儿,它认路!只要你肯给它引路,一天天,一步步,它总能找回来!甭管多大岁数,甭管摔了多大的跟头,只要能动弹,就永远不算晚!”他举起手中的手杖,轻轻点了点地面,如同一个温和的提醒,“往后啊,我这动作,可能不如以前那么标准了,可能慢得像个蜗牛爬。但不要紧!”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深邃,如同秋日的湖水:“大家伙记住喽,咱动,不是为了变回小伙子,也不是为了跟谁比划。咱动,是为了自己身上舒坦,为了少给儿女添麻烦,为了能多看看这太阳升起的模样,多闻闻这花草的香气!”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所以啊,别看我怎么做,关键看你自个儿怎么舒服!踢腿踢不高?那就低点!马步扎不稳?那就扶着树!哪怕只是在太阳地里甩甩胳膊、转转脖子,那也是动!动一点,就有一点的好!动一天,就有一天的赚头!”
“李老说得对!”张明远第一个大声响应,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他走到人群前,像往常一样开始带领热身,但动作明显放得更缓,幅度更小,更照顾到不同人的身体状况。他的目光不时投向李振华,带着无限的敬意和力量。
老人们纷纷响应,重新排开队伍。动作不再整齐划一,有的快些,有的慢些,有的幅度大,有的幅度小。那位总是沉默遛鸟的孙老头,今天竟也放下了他的宝贝鸟笼,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跟着张明远的示范,有些生疏地、幅度极小地活动着手腕和脚踝,动作拘谨得如同第一次踏入舞池。陈工的太极拳打得更加圆融舒缓,仿佛要将一种平和的力量传递给每一个人。微胖的刘阿姨努力地做着靠墙静蹲,即使双腿颤抖得厉害,脸上也带着不服输的笑意。
李振华站在一旁,并未勉强自己立刻加入。他只是稳稳地站着,挺直腰背,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生命本质后的平静与满足,注视着眼前这生机勃勃的景象。他的目光缓缓掠过一张张认真运动着的、不再年轻的脸庞,掠过他们或灵活或笨拙的动作,最终,落在了公园边缘的小径上。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推着婴儿车缓缓走过。车里的孩子大概刚满周岁,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小肉球。他似乎被这边老人们活动的身影吸引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从襁褓里挣脱出来,在空中兴奋地胡乱挥舞着,小脚丫也在车里一蹬一蹬,仿佛在无意识地模仿着什么,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运动渴望。
李振华凝视着那孩子充满生命活力的动作,脸上慢慢漾开一个无比温暖而悠长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初升的朝阳,驱散了冬日清晨最后一丝寒意,蕴含着对生命运动不息、传承不止的深邃领悟。从婴孩无意识的踢蹬,到老人凝练坚韧的舒展,这贯穿始终的运动之火,便是生命本身最壮美、最永恒的咏叹调。
金色的朝阳慷慨地泼洒下来,将老香樟树虬劲的枝干、树下每一个运动着的身影、婴儿车里那挥舞的小手,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晕。这光晕里,跃动着生命最朴素也最强大的力量——运动万岁,生命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