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兰州随感
文/重阳
(一)
独自一人来到兰州解放纪念馆,时间尚早,院内仅我一人。门厅迎面,是一排排黑白的脸。他们是兰州战役死伤8700多人中极少的极少。相片里的他们,大多眉目模糊,有着憨厚、稚嫩却坚定不移的样子。没有讲解,营盘岭碉堡弹痕、沈家岭战场沙盘模型等七百多件实物给我讲述着——七十六年前的八月,沈家岭、古城岭、营盘岭、窦家山四场攻坚战,沈家岭最为惨烈,包括31团团长王学礼在内的1600多人牺牲。
馆内灯光惨白,照在玻璃柜里的遗物上。一支钢笔,笔尖已经歪斜;半本日记,字迹洇开了水痕;几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这些物事的主人,早已化为灰土。如今生活在兰州的人们,有多少人能记得他们呢?我仿佛听见玻璃柜里传出的细微响动——是那些物件呼唤它的主人罢。
最令人窒息的是一面弹孔累累的军旗。暗红的底色上布满黑色的窟窿,像被什么野兽撕咬过。旗杆已经折断,用铁丝勉强固定。据说这面旗帜曾插上过兰州的城头,而后又随部队转战西北。拐角处有一组战地照片,其中一张尤为触目:一个年轻士兵靠在战壕里,胸口一片暗色,表情平静而舒适,似乎还带着点笑意,下方注明“无名烈士”。在兰州战役中,这样的无名者何其多啊,他们的名字早已湮灭,只剩下模糊的影像或几件遗物。我想,那些战士冲锋时,大约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后人瞻仰的对象。他们只是冲锋,倒下,再冲锋,再倒下,如此而已。
将午时分,劲阳照在高大的纪念碑上,金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个游客在碑前摆姿势拍照,笑声刺耳。让我想起去年九月,在云南昭通红军烈士陵园内,一群大妈在烈士陵墓墓碑前跷腿扭股跳起的广场舞。那些长眠地下的将士们,大概不会在意后人是否记得他们。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然后死去。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享受快乐的时候,也该知道这快乐,来之不易。
(二)
踏入邓宝珊纪念馆的院落,迎面便撞见一株老槐树。树干粗粝如老人手臂,枝丫间漏下细碎的阳光。圆形拱门里立着一块砖雕照壁,上刻“邓宝珊故居”几个大字。记得数年前来时,见到一块大石上刻有“抗日名将邓宝珊故居”,字迹有些模糊,今天刻意找了,未见。
展厅里陈列着将军的旧照。泛黄照片上的邓宝珊,身着戎装,眉宇间透着西北汉子特有的倔强。我和他对目,忽觉那眼神竟穿透了时光,直刺人心。1937年的忻口战役,他率部血战七日,硬是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日寇的铁蹄。玻璃柜里那柄磨损的佩刀,刀鞘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划痕。
有一封信纸已经脆黄的家书,一角有块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渍还是泪痕,“倭寇未灭,何以家为?”八个字力透纸背,那种豪气全在字里。后院的抗日将领纪念墙上,密密麻麻刻着三千多个名字。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忽然触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西路军定西老乡李彩云,29岁的他长眠于祁连山下,我曾在定西县志上读到过他。阳光忽然变得刺眼,我对着他的名字深深地鞠了一躬。
离开时,老槐树飘落了几片枯叶。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民族魂”石碑上,那三个朱红大字在夕阳下格外醒目。有点口渴,在门口卖纪念品的老者摊前买瓶矿泉水,随口问这老槐树有多少年了,老者笑着考我,这树是邓将军当年亲手栽的,你刚从里面出来,算一下?回首昂望,满树翠绿,树上的知了诉说着那些永不褪色的往事。
血早已凝固,铁早已生锈。这些记忆,能引多少活着的人心中微微颤动呢。
(2025.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