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笔记】
“饺馅儿”与“饺子皮”
——关于“主题先行”的随感
文/国稳社
A
文学的本性决定了,它最是以人为本;小说都是贴着人物写,其他要素为人物服务。为此,构建一个独立完整、形象生动的生活世界,才是第一位的;在画面和镜头之外,任何用于直接揭示的“画外音”植入,都是一种“非文学”的横冲直撞、“非艺术”的粗暴干预、“非审美”的莽撞硬闯。
文学最终表达了思想,但它首先不是为表达思想而存在的。文学的第一使命是求美,这是它天然的宿命;就动机而言,读者首先是奔着艺术享受而去,没人是为了受教育而去读小说的(想接受思想教育,有别的更好的形态)。在文学王国中,思想的求真,立基于艺术的求美,前者是第二位的收获。说通俗点,就是在艺术审美的迷人旅途上,不知不觉中随手摘下了思想的果实,而不是直奔思想而去的。好的小说是内在的,其思想性是含蓄而内向的、模糊而多元的,这叫蕴藉之美。
固然,文学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程度的思想含量,就像饺子或饱或瘪都有馅儿。但之所以成为饺子,是因为它把馅儿严严实实、美轮美奂地包藏在皮儿里面(有的外观甚至做成工艺品),让食客在咀嚼中不知不觉尝到了馅儿的美味。
B
主题先行之所以有问题,就在于它包的饺子是千疮百孔的,盛在碗里一下子就看到了馅儿——煮烂了。就像魔术表演时,把谜底给露出来了——这叫破绽或穿帮。而好的小说,读完后往往很难用一两句话精确地概括出思想内涵,而要琢磨许久;即便最终都没提取出“思想”,仅那美的享受过程本身就够了。那种无需思考就一下子得出明确结论,或者读到一半就知道作者想说什么的小说,在阅读上是无意义的,在艺术性上是失败的。在那里,人物成了主题的载体,情节沦为作者的传声筒——思想的这种流露方式,在小说叙事中属于违规,却是随笔的优势所在。
形式感,是艺术性的保障;没有美的形式,就没有艺术,或者说艺术品的美学品格将大打折扣。文学的长处重在审美,其中思想的存在方式越间接越好——通过人物这一中介来艺术地折射。想要直取思想性,那么学术文章显然更胜一筹(更直接、更充沛、更过瘾)。哲学和思想史之所以不能替代文学艺术,原因就在于它们承担着不同的文化功能。
C
传统小说的三大要素——人物、情节、环境,和谐动态地结合在一起,完整地回答了一个问题:多么复杂的性格、何等难言的心绪,是在怎样的情境下,通过什么途径造就出来的。人物塑造的境界,在于其复合程度即复杂性的完成度,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所谓“鲜明”,因为它的代价必然是单一。
在三要素中,占据统驭地位的压倒一切的灵魂性要素,是人而不是什么思想理念,后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客观效应。也就是说,只要你塑造了活灵活现的独特人物,主题是不用说的——肯定会得出什么启示性的东西的。否则,如果时时挂靠中心、处处不忘主题,那么人物必然沦为理性的俘虏、观念的傀儡、思想的符号、主题的道具、旨意的阴影——人物将会下降为次一级的要素。
主题先行类的创作,人物形象一般都是概念化、脸谱型、标签式的。诉诸塑造方法,一定伴随着削足适履的过程:凡是不合于预设主题的情节,一律进入不了文学世界;凡是无关乎先定宗旨的故事,一律人为地加以裁切;相反,哪怕跟人物性格不和谐的想法、和人物心理不统一的念头,即便思想压垮了人物、人物托不住观念,只要能扯上“中心思想”,就都指派给人物去操持、分流给情节去演绎——即便显得不自然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代价就是,用上万(短篇)、几万(中篇)、十多万甚至数十万字(长篇)的漫长驱动,去证明一个廉价而粗浅的常识。如果是这样,谁还愿意去读小说呢?
D
好的小说是自洽的,主人公是由不得作者随意操弄的。即,人物一旦独立运转起来,便已脱离了作者的控驭,按照自身的性格逻辑去“表演”;作者时常围着人物转,由他牵着去修改自己的创作思路。
与之相反的,就是主题先行:作者爱怎么修理人物,就让他怎么存在,只要能承载主题就好。人物的工具化存在,最后给人的感觉是:由于人为雕琢的痕迹过重,显得太假了,不合常规。
杰出的小说佳作所处理的,是人人心中有而无法说出口的感觉,是需要一定的精神探险才能勉强抵达的意絮,是那些云烟般不好定位、水流样没法赋形的微妙心思。其中,主题越是说不清道不明,冲突和撕扯越是剧烈,就越具备浓厚的艺术张力。对诗与小说而言,如果用一两句话就可确切界定,属于那种超稳定的标准类型,那么,这小说的艺术品格就是可疑的,创作者的审美惰性就是显然的。(学识和思想所带来的确切和精准,那是思想文化随笔的优长所在,是学术论著的引人之处。)

【国稳社】1968年出生,1990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在周至县委宣传部工作,任县文联主席。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省山水画研究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西安市社科联委员、作协理事,周至县政协常委、知识分子联谊会荣誉会长。现为济美读书会导读人。
已在《中华读书报》《中国图书商报》《文汇读书周报》《读书时报》《文景》《岁月》《秦岭》《扬子江评论》《陕西文学研究》《王羲之研究》等全国各级各类专业报刊发表随笔评论30万字,出版文艺评论集《彼岸的芦苇》(西安市首届签约作家丛书)、文化随笔集《旷野的风声》。
曾获全国散文征文奖、陕西柳青文学奖、西安新人新作奖、电影评论希望奖等文艺奖项多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