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丕英
我的爸爸是军人,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那些身着戎装刚毅坚强的军人,看见他们过着朴素的、艰苦的生活,感受他们平凡中见伟大的点滴,见证他们为保卫国家付出的努力与坚持,我读懂了他们肩上的使命和责任。于是我的心里对军人便多了一份崇敬,多了一份感动,有了一份特殊的情愫……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刚刚记事,爸爸在西藏平叛,有两年没有回家探亲,我对父亲的记忆模糊不清,他在我心里的模样是从照片里看出来的,身着戎装的爸爸身姿挺拔,眼睛里透出一种刚毅和坚强,他让我感到光荣和自豪,他成为我生命的支柱,精神的灯塔。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年轻的母亲独自承担,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是最难熬的日子,尤其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后期,是最困难的一段时光。
寒冷的冬天大地萧瑟荒凉,看不到一丝生机,外边找不到一点能吃的东西。“食堂饭”解散以后,一段时间家里没有存粮,只有多年前留存下来的准备喂猪的谷糠以及装在枕头里的瘪谷子、荞麦皮。无奈之下,妈妈只能用谷糠煮熟了给我们吃。这种东西没有粘性,比较散,吃到嘴里既嚼不烂又咽不下去,那种真正的难以下咽的痛苦让我感到绝望,我给妈妈说:这个东西挂口,真的咽不下去。妈妈说:你什么也不要想,只用力气往下咽就好了,咽下去我们就能活着等你爸爸回来了。饥饿的肚子也迫不及待地帮它打开通道,于是,粗糙的谷糠被囫囵咽下去,通过喉咙,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又进入了肠道。可是稚嫩的消化系统却无力运化这样粗糙的颗粒,它们滞留在在肠道中逐渐板结,像无数细小沙石在腹腔里滚动,搅闹的肚子不能安宁。于是腹痛腹胀,浑身憋闷,七八天不能大便,一系列的症状把我和三岁的妹妹折磨的半死不活,那种痛苦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妈妈为了想办法能让我们排出大便,翻腾出一个空置了已久的油瓶,把瓶子倒放在一个空碗里,想从那黑乎乎的沉淀物里能流出几滴油来,给我们润一下肛门,因为硬生生地往外抠,实在让我们痛苦不堪。
过去我们吃的油是用棉花籽土榨的油,油在瓶底上有厚厚的沉淀物,可它空置的时间太长了,那粘稠的油垢像铺路用的沥青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粑在瓶底,妈妈失望的眼神让我心里感到阵阵发紧。没有辅助的办法,妈妈只能徒手上阵先给妹妹往外抠,妹妹那不连贯的无力的压抑的痛苦的哭声能让人的心滴血,每抠出一块带血的硬块,妈妈的心似乎也会轻松一点。
在那个极为特殊、极端困难的年代,男劳力在家里的作用是极为重要的,通过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取工分,工分粮是家庭口粮的重要补充来源。此外有的家庭搞一些副业多少能增加一些果蔬的收成。妈妈一个年仅二十四的女性,担水劈柴,照顾老人小孩就已经体力不支了,又极度缺乏营养,没有余力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更没有搞副业的力气,所以我们的生活过的极其艰难。贫穷和饥饿犹如一头猛兽,摧残和吞噬着我们的生命。当时我们家的现状是:炕上躺着三个人,奶奶全身浮肿,五岁的我和三岁的妹妹有气无力。妈妈瘦的如同风中的柳枝,大风吹过都能刮倒。但她必须得挺住,只有她的全力以赴,我们才有生的希望,只有她不倒下,才能保证炕上的三个人活命。
1961年初,就在生活把我们家挤压到绝路上的时候,喜从天降,爸爸回来了。他从西藏带回来了牛油、牛肉干。装牛油的是一个粗糙的长方形的铁皮盒子,里面能装的牛油也不足五斤,打开铁盒子,那凝固的淡黄色的牛油散发出独特的浓郁香气,令人眼放光芒,心花怒放。还有那从未见过的牛肉干,更是香气四溢,十分诱人。我们习惯于粗茶淡饭、吞糠咽菜的胃肠何曾体验过这样的美味。妈妈急切地把牛油化开,让我和妹妹先喝一点,滋润一下干涩的肠道,促进胃肠蠕动,以便排出大便,让我们的肚子放松一下。
更令人欣喜的是爸爸还带回来40斤全国粮票,那是他探亲期间的口粮。爸爸又不辞劳苦,奔波几十里,在一个村庄买到了稀缺的胡萝卜。妈妈终于有人能与她一起并肩抗击灾难,让她从巨大的生活压力中看到了希望。在能饿死人的年代,这些物资足以挽救一家人的性命。妈妈最大的满足是又能带领全家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灾荒季。
爸爸通过各级基层组织开具证明,最终在公社的粮食部门买回40斤救命的玉米。加工成玉米面,掺到谷糠里做成窝窝头,对我们来说已经是美味佳肴了。我们终于从绝境中获得了新生。
那时,我觉得爸爸非常厉害,宛如一个大英雄,他身上有能量有气场,真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多想依偎在他的肩头 感受一下父亲的厚重与温情,可长期的分离产生的陌生感和距离感让我却步。尽管我心里对爸爸有千般的依恋和万般的深情,可却羞于表达,不敢表达,也不会表达。
父女之间没有细水长流的温情,没有日常积累的暖意,那里能有自然流淌的亲情。那种距离感陌生感犹如一条无形的锁链,禁锢了我的内心,困住了我的身体,一直伴随我一生。
很快,家中焕发出生机,奶奶可以在炕上坐起来说话了,我们可以在炕上站起来了,可以爬到窗口往外张望。一个家就因为爸爸的出现,动起来了,活起来,他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
一天,爸爸坐在我身边,看着骨瘦如柴的我,托起我细如“芦柴棒”一样的手臂,眼睛里满是泪水,难过的说,在你们挨饿的时候,爸爸没有在你们身边,看见你们瘦成这样子,爸爸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爸爸接着说:爸爸是军人,是国家的人,爸爸要为国家做事,为国家出力,不能在家守护你们,你们长大了就会懂得。
我听懂了,爸爸是国家的人,他不能守在家里,他要出去为更多的人付出。我忽然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我的身上涌动着精神和力量,仿佛与爸爸共同承担着一种神圣的使命,因为我是军人的孩子。
短短的一个月很快过去了,爸爸又要去西藏为国家做事,为国家守护安全和人民的幸福。
爸爸是我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军人,也是我崇拜的第一个偶像。
红色运动开始了,爸爸的部队调防到了西安,过了两年我们全家随军到了部队。我们住在部队大院里,天天听着高亢激昂的起床号起床,听着舒缓悠远的熄灯号入眠。这里的日子,自始至终以军号为刻度——从清晨的队列脚步声到夜晚的岗哨灯光,每个时段都被清晰标记。
纪律性是日常生活中的底色:晨光里整齐的出操声,饭点时分从营房去食堂的队列,傍晚时分,训练归来的队伍一路高歌,队列有序,这些都透着分明的节奏。
大院里有一种独特的氛围,那是由纪律严明的环境、温馨和谐的生活、坚韧不拔的精神等多方面因素构成的。这种氛围塑造了官兵们的品格和气质。那些战士走路带风,精神抖擞,脚步坚定,总是能给人带来激情与力量。
大院里最南端靠近院墙的地方有几间平房,那里是部队食堂,食堂里没有饭堂,食堂门前有一块平整出来的场地,黄土夯的很结实,这里就是官兵们吃饭的地方,开饭号一响,战士们便从营房里走出来,排着队伍走向食堂,各班派人进伙房把自己班里的那一份饭菜打出来,战士们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中间通常摆放三个铝制盆,盛放炖菜、汤和主食。他们的饭菜都很简单,荤菜很少,主食有时候是玉米面的发糕,有时候是白面馒头,有时候也会有米饭,战士们一人端一个碗,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他们吃饭没有喧哗,没有私语,完全保持了一种安静的状态。下雨的天气,他们便以班为单位派人来食堂打饭,他们提着绿色军用的铁皮桶,快速的穿过院子回到营房,官兵就在营房就餐。
靠近伙房有一个偏门,是专为食堂采购开设,一般是不允许其他人出入的。这个门距离学校比较近,学生常从此门出入,早晨我们出门上学,中午放学回来,正是他们开饭的时间,我们便有机会观察他们用餐的一些行为规范。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物质匮乏,经济落后,部队的供给受限,肉类和副食品尤为紧缺。在这样的情况下,炊事兵在伙房后面自己养猪,自己开辟小菜园,种一些菜以补充给养。当时部队的伙食标准比较低,每日伙食费仅有0.45元。战士们在高强度的运动和训练过程中,体力的消耗很大,但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们仍然生龙活虎,斗志昂扬,保持高昂的士气,那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信仰,肩上有担当。
在部队大院里,还有一个特殊的战士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一个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他 清秀俊美,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每一根发丝似乎都蕴含着生命的力量,喷薄着青春独有的生机。他的面容白皙透亮,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单眼皮的轮廓线条清晰流畅,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灵动与清纯,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亲和力和感染力。这样一个阳光坦荡的小伙子,在追梦的季节,却永远被困在轮椅上。
十八岁的时候,他怀揣着梦想,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参军到了古都西安。新兵集训结束后,还没有缓口气,就被安排参加“三支两军”工作。当时轰轰烈烈的红色运动正在高潮阶段,中国人民解放军坚定不移地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肩负起保护人民生命和国家财产安全的光荣使命。一次造反派组织冲击铁路,为了保护铁路安全,部队派出一支队伍去维持秩序,平息事端。他和战友们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造反派推倒在铁路上,这时侯一辆列车呼啸而过,他就这样失去了双腿。他和战友用鲜血和生命守护了铁路的安全。受伤后由于失血过多,紧急抢救后挽回了生命,后又进行了双腿高位截肢,在医院、疗养院进行治疗和疗养一年多,这次回部队是来办复员手续的。
我家的隔壁住着一位高大妈,她也是随军家属,在随军前曾经是村上的妇女主任,热情爽朗,她与这位战士是老乡,空闲的时候这位战士便来找她说说话,她似乎很同情这位小老乡,见到他总是虚寒问暖,关心备至,他的年龄比高大妈在部队服役的大儿子还要小了几岁。
那时候我们住平房,简陋潮湿,但外环境优美,房前屋后开着鲜花,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在温度适宜的季节,我们大多都在户外活动,门口放个蜂窝煤炉子,烧水做饭都在户外,每排平房前都有一个水管供大家洗衣做饭用水。家务活大部分就在外边完成,门口小孩在玩耍,大一点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与大人一起干着洗衣摘菜之类的活计。
当时我有个小弟弟刚满周岁,正在蹒跚学步,那个战士过来总要逗逗他,然后抱着他摇着轮椅在院子里转两圈,带着他去看盛开的鲜花,去看树上的鸟儿,听蝈蝈的鸣叫。后来只要看到他过来,我弟弟便摇摇摆摆走过去伸开双臂扑向他,让他带他去看院子里的风景。
一天,我在外边看到他飞快地摇着轮椅,欢畅地飞扬在马路上,仿佛要冲破束缚,体验身体的自由和力量。那个年代路上的汽车很少,我们大院门前的主干道上也只有一条公交线路,宽阔平坦的大道上他如鱼得水,心随微风舒展,尽显自由的情怀。
第二天他过来给高大妈说他昨天去看了解放路,逛了民生商场,描述了他的所见所闻,那种兴致勃勃的神情似乎见了大世面。他还说过两天他还要去钟楼,鼓楼看一看,那里是西安的标志。他说他从新兵连结束后就去执行任务了,没有来得及看看大城市的风光,现在马上要复员回家了,以后没有机会再来了。
又过了些日子,他来与高大妈告别了,说他的复员手续已经办妥,关系转回原籍,本可以转回县城的荣工院,可是文革中荣工院解散了,只能回农村了。他说他们是山区,没有平坦的道路,回去后轮椅也就用不上了,说到这里时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高大妈说,你年纪轻轻就落下这么重的残疾,现在又让你回农村,你是不是很伤心?他很坦然的说:没有,我已经很幸运了,我们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有三个人当时就牺牲了,也有几个人有不同程度伤残,说着,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似乎是在为失去的战友而伤心难过。
几十年来,有一种感动一直埋在心底,有一种崇敬让我难以忘怀,那就是我眼里的军中男儿。他们都是那样的平凡,没有豪言壮语,不慕虚名,他们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普通人,为捍卫国家的安全和人民的利益,他们日复一日的坚守,默默无闻的付出,无怨无悔。他们用实际行动践行着: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作者简介
侯丕英,女,山西文水人,1956年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儿时随母亲生活在家乡山西文水,70年代进入西安的一家军工企业设计科工作。自幼喜爱读书,热爱文学,曾经在华商报、西安干部教育报等报刊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