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节 王德忠岁月深处的足迹
作者:刘连成
深秋的风掠过双辽农场的田野,卷起几片金黄的稻壳。八十岁的王德忠坐在场部办公室前的老榆树下,浑浊的目光越过翻滚的稻浪,落在远处那片刚翻耕过的黑土地上。泥土的腥气混着阳光的味道漫过来,恍惚间,他又看见那个十八岁的自己,赤着脚站在山东德州的田埂上,手里攥着半截放牛鞭。
1920年的霜降来得格外早,大吴录村的茅草屋在寒风里抖得像片枯叶。王德忠记事起,天不亮就要赶着地主家的牛羊上山,脚底板磨出的血泡在冻土上冻成硬痂。父母去世那年,他背着补丁摞补丁的包袱走出村口,身后是渐远的狗吠和漫天黄沙。青岛港的渔腥味里混着汗水,大连码头的吆喝声压过海浪,他像粒被风吹散的种子,在陌生的城市边缘辗转求生。直到那身灰布军装递到面前,他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却在关外的雪地里看清了国民党军营的腐臭——克扣的粮饷、打骂士兵的军官、被随意丢弃的伤兵……某个落雪的深夜,他揣着半块冻硬的窝头逃进山林,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像从未有人走过。
1945年的秋天,长白山的枫叶红得灼眼。王德忠在通化城外遇到了东北抗日联军的队伍,那些穿着单薄棉衣却眼神明亮的战士,把热乎乎的玉米饼塞进他手里。"跟我们走吧,打跑反动派,有你一口饱饭吃。"这句话像团火,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多年的郁气。山东人的倔劲在他骨子里生根,人高马大的身板成了冲锋陷阵的利器。第一次作战时,他抱着炸药包穿过枪林弹雨,棉裤被流弹撕开个大口子,血顺着小腿流进草鞋,却跑得比谁都快。战友们喊他"王大胆",他嘿嘿笑两声,露出一口白牙,转身又扛起了沉重的机枪。
四平的枪炮声至今还在耳边轰鸣。1946年的夏天,塔子山的石头被炮火熏成焦黑色,王德忠趴在战壕里,能闻到自己胳膊上伤口腐烂的味道。班长牺牲前把绑腿解下来给他包扎,血浸透了粗布,像开在硝烟里的红罂粟。"守住阵地!"这是班长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咬着牙站起来,端着刺刀冲向敌军,身后是二十多个年轻士兵的呐喊。战斗结束时,他踩着齐膝的泥浆清点人数,刺刀上的血滴在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那天,他在火线上接过了排长的委任状,纸角被血渍浸得发皱。
辽沈战役的硝烟里,黑山的土是红的。1948年的秋夜,王德忠带领全排战士死守鹰嘴崖,炮弹在身边炸开时,他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抬往后方医院的路上,他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班长徽章,意识模糊间,仿佛看见家乡的麦田在风中起伏。醒来时,雪白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医生说他再也不能扛枪了。那个冬天,铁岭荣军学校的炉火明明灭灭,他摸着腰间狰狞的伤疤,第一次掉了眼泪。
1949年的春风吹绿了辽西大地。王德忠坐着火车来到荣军农场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野草长得比人高,野狼的嗥叫彻夜不息。五百多名荣军扛着锄头铁锹走进荒原,王德忠的腰还不能弯太久,就跪在地上刨树根,血泡从手掌蔓延到肘部。朝鲜族战友教他种水稻,他把朝鲜话的发音记在烟盒纸上;畜牧场的牛犊半夜降生,他裹着军大衣守在牛棚,直到黎明前听见小牛清脆的哞叫。二分场的土坯房里,他把自己的棉被送给刚转业的年轻战士;供销社的油灯下,他核对着账本上的每一个数字,铅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双辽农场的办公室里挂着幅老照片,穿军装的王德忠站在刚建成的粮仓前,身后是排队交公粮的马车。他的腰有些佝偻,却依旧挺直着脊梁,像荒原上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榆树。1977年担任副场长那天,他在日记本上写下:"我王德忠,放牛娃出身,能为党做事,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八十年代离休时,他把办公室的钥匙擦得锃亮,交到新场长手里,掌心的老茧蹭过冰凉的金属,留下淡淡的温度。
夕阳把王德忠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那片他亲手开垦的土地上。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金黄的稻穗在机器里翻滚成浪。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着草屑的裤腿,步履蹒跚却坚定。风里传来泥土的芬芳,那是无数像他一样的人,用青春和热血浸润过的土地,永远散发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岁月终将模糊许多记忆,但有些足迹,会永远刻在这片土地的深处,如同那些深埋地下的种子,在时光里生根发芽,长成一片参天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