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和青砖
文/大民
我至今记得,达瓦大院外那天的风,像一条不肯上岸的鱼,贴地游窜。风把院墙上的枯草吹得簌簌作响,也把我吹得踉踉跄跄。我就是在那股风里,拾到了两样东西:一葫芦、半块青砖。
葫芦是空的,却沉甸甸,像有人把一整座秋夜的月光都灌了进去;青砖只剩半截,断口参差,像被岁月啃噬过的旧齿。我把它们并排放进布兜,兜口一勒,仿佛勒住了两段不愿散场的往事。
我原本只是来寻一个人——阿茹娜。三年前,她随驼队离开镇子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老榆树的叶子再绿三次,我就回来。”如今,三年期满,老榆树依旧绿得晃眼,她却杳无音信。有人说她远嫁库伦,有人说她死在雪原。我不信,偏要来达瓦大院等她。大院是驼队歇脚的地方,也是她与我初见的地方。
院门口,几个老人正围着火盆烤手。火舌舔着他们的皱纹,像在念一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我凑过去打听阿茹娜,老人们摇头,却讲起另一件事:东炮台和西炮台各有一棵老榆树,粗得要两人展臂才能合抱,树皮皲裂如甲,枝桠却终年滴翠。镇上传言,那两棵树“放不得”——既不能砍,也不能移栽,谁动谁遭殃。去年有个伐木商不信邪,带着伙计去东炮台放树,斧头刚落,树干便渗出暗红汁液,像血。当晚,伐木商就得了怪病,嘴里长满榆钱状的绿癣,没出七天便死了。自此,两棵树成了禁地,连牧人的羊都不敢靠近。
老人们说这些时,眼神飘向远处,仿佛那两棵树正隔着风沙与他们对视。我心里却想着阿茹娜:她若回来,会不会也绕过那两棵树?她最怕的,就是无法回头的路。
夜里,我宿在达瓦大院废弃的马厩。月光从破瓦缝漏下来,恰好照在葫芦与青砖上。我摩挲着葫芦,指腹触到一道细缝——竟是活的,能拧开。我轻轻一旋,“咔嗒”一声,一股淡青色的烟从葫芦口逸出,在月光里凝成一条细线,飘向窗外。我鬼使神差地跟出去,那烟像引路的灯,穿过院墙,穿过草场,一直飘到西炮台的老榆树下。
树下站着一个人。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我的脚尖。我屏住呼吸,那影子却先开口:“巴特尔,是你吗?”声音像隔了三年风沙,有些哑,却仍是阿茹娜。
我喉咙发紧,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从树里出来?”
她笑了,指了指树干上一道与我手中青砖吻合的凹槽:“我把自己藏在这儿。”她告诉我,三年前驼队遇劫,她被迫嫁给一个喀尔喀商人。商队途经西炮台时,她偷偷把随身的青砖——那是我们少时一起刻过字的信物——嵌进老榆树的裂缝,又将魂魄锁进葫芦,托付给风。她说:“树是活的,它记得我;风也是活的,它会带你来。”
我照做了。葫芦入土的瞬间,老榆树所有的叶子一齐颤动,发出潮水般的声响,仿佛千万句告别。我转身离开,怀里只剩那半块青砖,沉甸甸的,像一颗不肯落地的心。
后来,我成了达瓦大院的守夜人。每年老榆树新叶初绽时,我便在树下埋一葫芦酒,等风来。风来了,酒干了,阿茹娜便从树影里走出,携一身月光,携三年未改的眉眼。我们并肩坐在青砖上,看远处东炮台的树影与西炮台的树影在黎明前交汇,像两条终于重逢的河。
老人们仍说那两棵树“放不得”,可我知道,它们不是不能放,而是不愿放。它们要替所有离散的人守着最后一点牵连,要等风把誓言吹回,要等月光把影子缝补。而我,甘愿做那个等风的人——等风带来阿茹娜,也等风带走我,一起回到那棵树下,回到我们从未真正分开过的时光。
直到某年,老榆树的叶子再绿三次,我却在埋酒时挖出一封泛黄的信。信是阿茹娜的字迹,却写着:“巴特尔,别再等了。那年驼队遇劫,我没能活下来。树里的我,只是你执念的影子。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我攥着信,在树下坐了一夜。天亮时,我把青砖也埋进土里,与葫芦并排。风掠过树梢,叶子沙沙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我抬头,看见两棵老榆树的枝桠在晨光中轻轻相触,像两个终于松开的拥抱。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所谓“放不得”,原不是树不肯放人,而是人不肯放自己。如今,我放了。风从西来,卷起新叶,也卷走我最后一点执念。我转身离开,身后,老榆树依旧苍翠,像从未被等待压弯过腰。
而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阿茹娜在何处,风都会替我告诉她——
我已学会,如何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继续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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