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中搅团
文/陈素云
我的童年时期,关中农村生活匮乏,庄稼人整年间在地里刨挖也难吃上一餐饱饭。一年夏秋两季收成,端午前后收麦子,中秋前后收玉米,靠天吃饭,全家八九口人,常年青黄不接。
那年月以吃粗粮为主,难得吃到精细的小麦面馒头,为了调和口味,人们用玉米面粉做成各种食物,“搅团”便是其中之一。搅团的主要成份是玉米面,只是做法上变个花样便成了庄稼人赖以充饥的家常便饭。据民间传说,诸葛亮在陕西屯兵垦田时,因为久攻中原不下,又不想撤退,士兵清闲无事,便大力发展农业保证军粮充足。时间一久,士兵吃腻了当地的面食,时常想家。为了调节士兵的情绪,诸葛亮就发明了搅团,深受士兵喜爱,美其名曰“水围城”。
我的家乡把做搅团叫“打搅团”。打搅团是个技术活,有许多窍道,一般要两个人合作。一人拉风箱烧火,一人搅搅团。我时常充当火夫的角色,母亲搅搅团。打搅团烧火有一定的讲究,一会儿大火,一会儿小火, 火候把握好了,搅团才筋道且锅底不会烧焦。我常因火候把握不住受到母亲批评,母亲说我光能吃,烧火都不会。那时烧的柴火,水烧至开时,母亲站在锅前,左手拿碗,把玉米面抖动着倒进锅里,右手用擀面杖不停搅动。玉米面倒完后,母亲便双手紧握擀面杖,用力搅动。俗话说“搅团要好,搅上百搅”,使劲搅动时会消耗一定的体力,力道和火候到了,锅里没有面疙瘩才算好。当锅里此起彼伏地冒泡时,母亲便把擀面杖横在空中,仔细看擀面杖上垂挂的搅团,判断稀稠。看到搅团向下流动不断线时才会停下来,顺锅沿倒一圈水,然后盖上锅盖烧开,用小火焖一会儿,最后再用擀面杖搅均匀,搅团便可以出锅了。
打好的搅团,说白了,就是一锅糨糊。
在我用小火焖时,母亲便准备搅团的调料,家乡叫“和水水”。母亲从浆水罐里舀一大勺浆水,倒入盆里,对半兑些开水,加入盐,然后给长柄铁勺里倒少量菜油,放在灶膛里烧煎,随后把油倒进 “水水”里,刺啦一声浆水汤酸香扑鼻。
揭开锅时,蒸气弥漫,锅沿生成一片片薄薄的锅巴,母亲会专门留给我。搅团吃起来比较简单,将做熟的搅团舀在碗里,浇上调好的“水水”,夹一筷子炒韭菜,放些油泼辣子,碗里油汪汪,红盈盈,鲜绿绿的,甚是诱人。没吃的时候,不能用筷子搅,不然就混了。吃搅团千万不能急,要用筷子一块一块夹,不必咀嚼,囫囵咽下,玉米面团经过调料的浸泡,酸酸辣辣,清滑可口。

待搅团全部出锅后,锅底留有一层厚厚的锅巴,用麦秸火焖一会儿,锅巴就可以铲下来,黄亮黄亮的,咬着嘎嘣嘎嘣,香脆可口,是娃娃们难得的“零食”。
搅团还有一种吃法,做成“鱼鱼”。 在大锅旁的小锅里放入半锅凉水,母亲拿一个底部布满圆形眼儿的箩箩,把沸烫的搅团舀在大勺里,一边倒入箩箩,一边慢慢绕着小锅转圈圈,搅团便从那些眼儿里溜下去,形成小指粗细的线,抬高点,线就细长,落低一点,稍微粗些。那些线像一只只游动的小蝌蚪,农村人叫“蛤蟆骨斗”,城里人叫“鱼鱼”。随后用笊篱掂着捞到碗里,浇些“水水”,放些油泼辣子,滑溜爽口。尤其在夏季,吃上一碗凉鱼,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如果爱吃醋水水搅团或鱼鱼,就提前和好“醋水水”,一样的美味。从小吃多了酸浆水的我,更偏向“醋水水”鱼鱼。尽管我学过擀面、蒸馍,但我从未过打搅团,在母亲看来,我笨手笨脚的,要学会打搅团非常难。

父亲在世时,特别喜吃搅团。他对搅团的感情像对秦腔一样朴素执著。父亲一般用大老碗吃饭,一边吃,一边教我们如何吃搅团碗里才不会变混。看父亲吃饭,让人觉得吃啥都香。他从苦难年月里走过来的,舍不得浪费半粒粮食,每顿饭后,总会把大老碗舔得干干净净,还告戒我们一定要珍惜粮食。在我们看来,舔碗是一种令人难为情的事,甚至对舔碗有些不屑,小时候也舔过,却没父亲舔得干净,也学不来他的样子。
在外求学时,我在学校食堂吃饭,用自行车从家里驮麦子去学校换成粮票,早晚喝玉米糁子伴麦面馒头,中午也多吃面食,偶尔吃一顿米饭稀罕得不得了。周末回家,母亲总觉得我在学校吃得不可口,从不打搅团,而是做我爱吃的干面。从那时起,我就很少吃搅团了。
离开故乡后,生活在南国,我时常去吃一碗并不地道的油泼面、扯面、臊子面,然而我曾寻遍了沙井大街小巷的陕西饭店,都没有找见“搅团”这种稀罕食物。天长日久,搅团成了我的一缕乡愁。
前些年去厦门旅行,老同学珺子用麦面搅团做成“鱼鱼”,令我大饱口福,过足了嘴瘾。还有一年回关中,在老同学倩倩家吃过一碗醋水水“鱼鱼”,现在想起来还会流口水。
不知何时,在我们关中,搅团被列入饭店的食谱,成了一道招牌美食。那年回故乡,舅舅请我们在西安吃饭,点了各种小吃,其中有一盘搅团,像是把一碗搅团翻过来扣在盘子里,豆腐块大小的一块块搅团聚在一起,周围是一圈红红的辣子水水,像一个红色的环,搅团上面是辣椒和青菜,很是精致,令人垂涎欲滴。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搅团,后来一看菜谱,便愕然了。曾经朴素如村姑的搅团,进城后变身了,难怪认不出来。我一口口品尝着城里的搅团,回味着儿时乡下的时光。
每次回家,嫂子都变着花样为我做家乡的面食,包饺子、撕扯面,炸油饼等,几乎轮不上吃搅团。前年回去,在眉县街道吃饭,各种小吃挑得眼花,我恨不得把所有的家乡美食都尝一遍,可惜只长了一张嘴,在梅州长大的先生却到处找米饭,因为吃面食对他真是一种考验。后来,见一家门店前挂的牌子上写着“浆水鱼鱼,5元一碗”,先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惊奇地说:“这儿的鱼真便宜啊,5块钱一碗。”
先生的这句话,多年后仍是我们饭后的笑料。怪不得,南方人去了北方,千万别问“睡觉一晚(水饺一碗)多少钱”,不然容易挨耳光。

作者简介:陈素云,笔名媚子,祖籍陕西周至,深圳市作协会员。当过流水线工人、公司文员,现任深圳市华南中英文学校初中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宝安文学》《伶仃洋》《西部散文选刊》。散文《秦腔,瓷实了如水的岁月》选入初中语文素养读本丛书《风与花的手稿》,散文《从流水线走向讲台》获第四届全国打工文学大赛铜奖,散文《被房号串起的日子》获2020年深圳市睦邻文学大赛“年度十佳”,已出版散文集《故乡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