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深处,时间稠重如蜜。十七载光阴里,它被唤作“潜”——一个蜷曲在植物根须间的微小游魂。那潮湿的黑暗是它全部的世界,纤细如发丝的口针,是它刺破静默、啜饮甜汁的武器。每一次蜕皮,都似一场微小的死亡与重生,旧壳如枯叶委顿于地,新生的身体在泥土的挤压中默默伸展。它用利爪在暗无天日里掘进,螺旋形的隧道通往更深的幽暗。
终于,一个闷热的夏夜,泥土松动。千万只“潜”破土而出,如从地心涌出的灰色暗流,在月光下笨拙地爬行。它们攀上树干,寻找一个命定的枝桠,紧紧吸附。接着,背部裂开一道神圣的缝隙——生命的光辉在其中挣扎、涌动。
新生的躯体缓慢挣脱旧壳的囚禁,如同灵魂剥离沉重的肉身。原本灰败蜷缩的翅膀,在夜露的浸润下渐渐舒展、挺立,最终凝固成两片缀着虹彩的透明水晶。当晨光初染树梢,它已全然焕新:油亮的头颅,鼓突如黑曜石的眼睛。雄蝉的腹间,两片精巧的鼓膜开始震颤,鸣唱如无形的潮水,涌向灼热的空气——那是它用十七年黑暗酿成的第一声宣告。
这鸣唱并非无端喧哗。雄蝉以声波织就无形的网,雌蝉循着这生命的频率,穿越林叶,前来赴约。交尾之后,雌蝉以尾针在树皮间刻下细密的伤痕,将卵深深藏匿其中。使命既了,那曾响彻夏日的歌者,便如秋叶般静静凋零,坠落尘埃。它的一生,在泥土里以黑暗奠基,在树梢上以光亮作结。
老药工陈伯,每年盛夏都提灯入林。他布满茧子的手,耐心收集那些悬挂在树干上的空壳——蝉蜕,中医称之为“蝉衣”。在他药柜最上层的青瓷罐里,蝉蜕与薄荷叶为邻。若有小儿疹疾燥热,他取几片蝉蜕入水煮开,药汤清澄微苦,蘸湿软布轻拭红疹之处,那难耐的焦灼便悄然平息。他说蝉蜕是“风邪的克星”,那轻薄空壳里,收束着驱散高热、平复风痒的力量。
更有人视蝉的若虫为天赐珍馐。
夏夜林间,手电光柱如探照灯扫过树干,捕捉那些正奋力向上的“小肉虫”。盐水浸润后投入滚油,“滋啦”一声,瞬间通体金黄,外皮酥脆如金箔,内里鲜嫩似初雪。老人们说这是大地的“夏补”,一口咬下,仿佛吞纳了整个季节的元气精华。
国画大师齐白石,曾久久凝视案头一枚蝉蜕。他蘸取极淡的墨,在生宣上细细勾勒那薄如无物的翼,又用浓墨一点,点活那双看透黑暗又拥抱光明的眼睛。蝉伏于草叶,翅膀纤毫毕现,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而去,融入窗外无边的蝉声里。他说:“画蝉之翼,当如画婴儿的呼吸,轻到极致,又重若生命。”
古卷中的蝉声,则承载着千年的心事。骆宾王身陷囹圄,寒露打湿铁窗,他听蝉鸣嘶哑,提笔写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那被风露所困的蝉翼,正是他折翅难飞的魂魄。而虞世南笔下的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那高枝上的清响,是士人心中不假外物的孤标傲世。
蝉的生命如此之短,如露如电。有人叹惋:“夏虫不可语冰”。可正是这注定的短暂,成就了它倾尽全力的嘶鸣。它未曾见过霜雪,却将整个炽热的夏天炼成一支绝唱,在有限里爆发出无限的回响。
人亦如此,各有边界。有人长于静思,有人敏于行动。但若能像蝉一般,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将生命燃至最亮——哪怕只照亮一方寸土,只唱响一个夏天,便足以在时光的沙地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当夕阳再次熔金,蝉声依旧如潮。
你听:
地下蛰伏十七秋,金衣脱尽上云头。
清吟不为争高下,一曲长歌醉九州。
莫道浮生如露短,且将热血写春秋。
人间多少沧桑事,且听蝉声说旧游。
这林间的歌者,以地底的漫长孤寂,换取枝头的刹那辉煌。它的鸣唱,是黑暗对光明的献礼,是短暂对永恒的宣言——每一个竭尽全力活过的生命,都是时间谱系上不可替代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