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游 迈 阿 密
池国芳
阔别十八年,我又重游迈阿密。这城市静卧于佛罗里达半岛东南角,恰似上帝遗落于大西洋和墨西哥湾之间的一颗明珠。热带季风性气候于此格外慷慨,阳光似蜜倾泻,海风则如湿润丝绸拂过脸颊——迈阿密之形魄,正融于这温润的呼吸之间。
此地虽无峻岭,但山水之妙尽在水的无限与沙的柔软里。行至海滩,只见海水如液态宝石,近岸处浅碧透明,渐次化为远方的深蓝;沙滩洁白似素绢,细软如筛过的金粉,赤足踏过,温煦又酥痒。岸畔棕榈树摇曳生姿,浓荫之下,人声随潮汐起伏,竟似大地温柔吐纳着尘世欢喜。
海天相接之处,人群如彩珠散落于素锦之上。有人袒露着古铜色背脊,卧于日光中如化石般静默;青年男女追逐排球,腾挪跳跃,汗水与笑语在阳光下飞溅;情侣偎依着自拍,指尖轻点屏幕,便锁住碧海一瞬;健儿踏浪奔跑,仿佛追逐着自身投射于海天之间的倒影……真真一幅人间天堂图卷。
目光所及,一位小女孩在沙滩上俯身忙碌。她约莫五六岁,亚麻色卷发被海风拨乱,蜜糖般的肌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只见她双膝跪坐,小手紧紧攥着一只小小塑料桶,舀起海水,虔诚地浇注于沙堆之上,又小心翼翼地拍打成型。屡次坍塌,屡次重来,她小小的身躯竟迸发出一种不可撼动的执着。终于,一座奇妙的城堡在反复的溃败中拔地而起——塔楼耸峙,廊桥宛转,护城河环绕。这无言的杰作引得游人驻足,有金发姑娘蹲下身拍照,一位老人则远远向她伸出拇指。她抬起头,脸上漾开骄傲的笑容,舔了舔嘴唇上沾着的盐渍——那微咸的滋味里,是稚嫩生命创造奇迹的甘美。
我伫立于涛声人语之中,恍惚间仿佛听见四海之内的欢声笑语在此处交响。小女孩沙堡之落成,青年男女追逐排球,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的静默,纵然肤色语言各异,然而那发自心底的笑声却无不同——原来人类对自由与欢乐的渴求,竟如潮汐般亘古不息,此心同,此理同。
再看那防波堤如臂膀伸展,将波浪驯服为温顺的韵律;棕榈树排列如仪仗,静候海风检阅。人类以智慧为针线,竟将自身欢愉与自然伟力缝合成一件无缝天衣。文明之创造与大海的律动,在此刻和谐相拥,竟不知谁更衬托了谁的荣光。
夕阳为海面镀上流金,岸上笑语不歇。默默祝愿这城能长久守护此般人间至景——容得下各色面庞,载得起万千欢笑,永如那小女孩手中沙堡,纵然根基柔脆,却因无数心灵对纯真与美好的共同守望,而得以向永恒投去温柔一瞥。
沙堡虽微,却收容了孩童的整座天堂;海滩广阔,亦不过世界欢愉的一角缩影。当潮水终将温柔抹平所有痕迹,那执着拍打沙堡的小手,人群喧腾如浪的声响,却已沉入心底成为另一道堤岸——抵御着荒芜,守护着我们对人间天堂那最原初的信任:纵使城堡归于沙粒,乐园藏于须臾,对自由快乐的追逐,却如这海潮一般,前仆后继,永不退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