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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医者身后
雪停了,但青山村的寒意更甚。
周雪晴坐在卫生所的门槛上,看着村民们为张德全搭建灵堂。老槐树的枝丫上积了厚厚的雪,偶尔落下几片,像是无声的眼泪。
"周医生,喝点热汤吧。"李阿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走过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哀伤,"你一宿没合眼了。"
周雪晴接过碗,却感觉不到饥饿。她的耳边仍回响着心电监护仪那刺耳的警报声,眼前仍是张德全最后那个释然的表情。
"查清楚是谁干的了吗?"她轻声问。
李阿婆摇摇头:"支书带人去看了现场,说是有打斗痕迹...那伙天杀的,连老医生都下得去手!"
周雪晴望向村口的方向。张德全拼死保护的那包手术器械现在就放在诊疗室桌上——一套基本的外科器械,虽然比不上大医院的先进设备,但对山村卫生所而言已是珍宝。老人是用命换回了这些。
"镇上的人来了。"李阿婆突然说,语气复杂。
周雪晴抬头,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正艰难地驶过积雪的村道。车停在卫生所前,下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领头的是一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子。
"我是镇卫生院的王院长。"眼镜男子自我介绍道,目光在周雪晴脸上停留片刻,"听说张医生...出了意外?"
周雪晴点点头,喉咙发紧。
王院长叹了口气:"老张是个好人啊...我们这次来,一是吊唁,二是..."他犹豫了一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关于卫生所撤并的通知,需要交接一下。"
周雪晴盯着那份盖着红头公章的文件,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张医生尸骨未寒,你们就急着来关卫生所?"
"小周同志,这是政策,不是针对个人。"王院长推了推眼镜,"考虑到青山村的地理位置和人口规模,保留独立卫生所确实不符合资源优化配置..."
"那村民们看病怎么办?"周雪晴打断他,"最近的镇卫生院二十多里山路,老人孩子怎么走?急诊病人怎么等?"
王院长面露难色:"这个...会有巡回医疗车每月来一次..."
"每月一次?"周雪晴几乎要笑出声来,"张医生在这里四十三年,每天二十四小时待命,现在你们用'每月一次'来打发?"
"小周同志,你冷静一点。"王院长的语气变得严肃,"这是上级决定。再说,你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早晚要调走的,何必..."
"我不走。"周雪晴听见自己说,声音清晰而坚定,"卫生所也不撤。"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
王院长皱起眉头:"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
"给我三个月。"周雪晴深吸一口气,"三个月后,如果卫生所达不到标准,再撤并不迟。"
"什么标准?"
"我会制定一份详细的运营计划和改进方案。"周雪晴的思绪突然清晰起来,"包括医疗服务质量、村民满意度、急诊响应时间...所有你们关心的指标。"
王院长和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事儿得请示上级..."
"那就去请示。"周雪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这之前,卫生所照常运营。"
王院长最终带着文件离开了,承诺一周内给答复。周雪晴站在卫生所门口,看着面包车消失在雪地里,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
"说得好!"一个陌生的男声突然响起。
周雪晴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旧羽绒服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瘦高的个子,眼镜后的眼睛带着善意的笑意。
"陈志远,村小学的支教老师。"男子走近,伸出手,"刚来两个月,我们还没见过。"
周雪晴握了握他的手:"周雪晴。"
"我知道。"陈志远点点头,"村里人都说新来的周医生医术好,人也好。"他顿了顿,"刚才...你说要留下?"
周雪晴没有立即回答。她想起母亲的短信,想起市医院的承诺,想起张德全临终的话...这一切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
"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说,"但至少现在,我不能走。"
陈志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张医生的东西...需要帮忙整理吗?"
张德全的住处比周雪晴想象的还要简陋。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陈志远帮忙清理着抽屉里的杂物,周雪晴则翻看着书桌上的笔记本。
"天..."她轻声惊叹。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全村每个人的健康状况——"李桂花,风湿性关节炎,每逢阴雨加重,需黄芩、桂枝...""王铁柱家小儿,先天性心脏病,忌剧烈运动,每三月复查...""赵家媳妇,孕六月,需补铁..."每一页都写满了这样的记录,有些笔迹已经褪色,显然年代久远。
"这简直就是全村的健康档案..."陈志远凑过来看,惊讶地说。
周雪晴继续翻着,在笔记本最后发现了几张草图——是卫生所的扩建方案。张德全规划了诊疗室、药房甚至一个简易的手术室,旁边还标注了预算和材料来源。
"他早就想改善卫生所条件..."周雪晴的嗓子发紧,"这些器械...一定是他攒了很久的钱买的..."
陈志远突然从衣柜底层拿出一个铁盒:"看看这个。"
铁盒里是一沓发黄的照片和几枚勋章。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军装,意气风发;勋章已经氧化,但依然能辨认出"抗美援朝"等字样。最下面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儿德全亲启"。
周雪晴小心地取出信纸,已经脆得几乎要碎裂。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德全吾儿:闻你决意返乡行医,为父甚慰。医者仁心,济世为怀,此乃大善。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父字。"
落款日期是1962年。
"他再没回过家..."周雪晴轻声说,想起老人提到家人时那句"曾经有"和长久的沉默。
整理完遗物已是傍晚。周雪晴抱着那摞笔记本回到卫生所,发现门口站着几个人——是前几天矿难受伤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
"周医生..."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听说...镇上要关卫生所?"
周雪晴不知如何回答。消息传得真快,她想。
"我们不能没有卫生所啊!"一个妇女激动地说,"上次我家那口子脾脏破了,要不是张医生...要不是您..."
"大家别急。"周雪晴提高声音,"我正在争取保留卫生所,需要大家的支持。"
"怎么支持?您说!"众人纷纷应和。
周雪晴看着这些质朴的面孔,突然有了主意:"我需要你们每个人的医疗记录,特别是卫生所救过急的案例。还有,村里有多少老人孩子、慢性病患者,去镇上看病有多困难...所有能证明卫生所必要性的资料。"
"这个容易!"拄拐男子拍拍胸脯,"我这就去挨家挨户统计!"
人群渐渐散去,周雪晴回到诊疗室,疲惫地坐下。桌上还放着张德全用命换来的手术器械,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周雪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起来。
"晴晴!你怎么一直不回消息?"母亲的声音充满担忧,"市医院那边催着要答复呢!"
"妈,我..."周雪晴看着墙上的听诊器,那是张德全留给她的,"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那可是市医院!你知道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吗?"母亲的声音拔高了,"你爸托了多少关系才..."
"张医生去世了。"周雪晴突然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那个...老村医?怎么回事?"
"为了保护医疗设备,被人捅伤了。"周雪晴简短地说,"他临终前...把卫生所托付给了我。"
"晴晴,你别犯傻!"母亲的声音变得急切,"那是他的选择,不是你的责任!你还年轻,有大好前途..."
"妈,我需要时间。"周雪晴打断她,"至少...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安排好。"
挂断电话,周雪晴走到药柜前,开始清点药品。阿莫西林剩三盒,退烧药五盒,纱布和消毒液也不多了...如果真要留下来,这些都是急需补充的物资。
门被轻轻敲响,陈志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盒方便面:"想着你可能没吃饭。"
周雪晴这才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她接过方便面,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陈志远靠在桌边,"我刚听说你在收集卫生所的必要性证明?"
周雪晴点点头,一边泡面一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我可以帮忙。"陈志远说,"学校有电脑和打印机,我们可以把资料整理成正式文件,附上数据和案例,这样更有说服力。"
周雪晴眼睛一亮:"你会做这些?"
"支教前我在城市规划局工作,经常写这种报告。"陈志远笑了笑,"对了,我还可以教孩子们画些画,表达他们对卫生所的感情,附在文件里。"
方便面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周雪晴突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为什么来支教?"她忍不住问,"城市规划局...听起来是很不错的工作。"
陈志远的笑容淡了些:"和你的原因差不多吧。看到了一些事情,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没有详细解释,但眼神中的某种东西让周雪晴觉得,他们或许比想象中更相似。
夜深了,陈志远告辞离去。周雪晴独自坐在诊疗室里,翻看着张德全的笔记。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不再只是病历,而是一个医者四十三年如一日的坚守,是对每一个生命的珍视。
窗外,月光照在积雪上,映得夜空发亮。周雪晴拿起手机,给母亲发了条消息:"我决定留下。至少现在,这里需要我。"
发完这条消息,她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桌上,张德全的照片静静地立在那里,老人严肃的面容在灯光下似乎柔和了许多。
第六章 生根发芽
村支书老赵带着一沓表格来到卫生所时,周雪晴正在给一个患感冒的小孩听诊。
"周医生,你要的资料。"老赵放下表格,压低声音,"不过...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撤并的事,上面已经定了。"
周雪晴仔细听完小孩的肺部,开了药,送走母子俩,才转向老赵:"为什么这么说?"
老赵搓着手,眼神闪烁:"这个...镇上领导决定的事,咱们小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再说,卫生所条件确实差..."
"张医生遇害的事,有线索了吗?"周雪晴突然问。
老赵明显愣了一下:"啊?那个...派出所还在查..."
"他保护的这些器械,"周雪晴指向桌上的帆布包,"值多少钱?为什么有人要抢?"
"这...这我哪知道..."老赵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可能是...外面来的流窜犯..."
周雪晴盯着他看了几秒,决定暂时放过这个话题:"资料我会整理好,下周亲自送去镇上。"
老赵如蒙大赦,匆匆离开了。周雪晴翻开他送来的表格,是全村户主名单和基本情况。她开始按照张德全笔记上的记录,为每家每户建立健康档案。
接下来的几天,卫生所比往常更忙碌。除了日常诊疗,周雪晴还要收集案例、整理数据。让她意外的是,村民们自发地来帮忙——有口述卫生所如何救治家人的,有提供去镇上看病困难证明的,甚至有人送来自家种的蔬菜和鸡蛋。
"周医生,你别太累着了。"李阿婆送来一罐蜂蜜,"张医生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也会心疼的。"
周雪晴谢过老人,继续埋头工作。陈志远每晚都会来帮忙整理资料,将零散的信息转化为有条理的报告。有时工作到深夜,他会煮两碗面,两人就着灯光边吃边讨论。
"这部分急诊案例很有说服力。"陈志远指着电脑屏幕,"去年一年,卫生所处理了二十七例急症,其中十一例如果送镇医院,很可能耽误救治。"
周雪晴点点头:"张医生的笔记里还有很多类似案例,我还在整理。"
"对了,孩子们画的画。"陈志远从包里拿出一叠彩笔画,"都是他们对卫生所的印象。"
周雪晴翻看着那些稚嫩的画作——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有打针的场景,更多的是张德全的形象:高瘦的老人,有时在接生,有时在包扎伤口,永远面带微笑。
"这张..."她停在一幅画前,画面上一高一矮两个白大褂站在一起,背景是卫生所。
"那是小芳画的。"陈志远轻声解释,"她说高的是张爷爷,矮的是新来的周阿姨...她说你们都是'白衣神仙'。"
周雪晴的视线突然模糊了。她急忙转身假装找东西,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一周后,周雪晴和陈志远带着精心准备的资料来到镇卫生院。王院长翻看着厚厚的报告,表情从敷衍渐渐变得认真。
"这些数据...很详实啊。"他推了推眼镜,"特别是急诊响应时间这部分,确实比镇卫生院有优势..."
"青山村地理位置特殊,三面环山,雨季经常塌方,冬季大雪封路。"周雪晴指着地图解释,"卫生所的存在直接关系到村民的生命安全。"
"还有这些。"陈志远补充,"村民联名信,以及孩子们的心声。医疗资源优化不能只看数字,还要考虑人文关怀。"
王院长沉思良久:"我会把报告递交给上级,但不敢保证结果..."
"我们理解。"周雪晴说,"只希望领导们能实地考察,听听村民的声音,再做决定。"
离开卫生院,周雪晴长舒一口气。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她尽力了。
"去吃点东西吧?"陈志远建议,"我知道镇上有家不错的面馆。"
面馆很小,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让周雪晴胃口大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你打算...一直留在村里吗?"陈志远突然问。
周雪晴搅动着面条:"不知道。至少等卫生所的事尘埃落定吧。"她抬头看他,"你呢?支教多久?"
"原计划一年。"陈志远笑了笑,"但现在...也许会更久。孩子们需要稳定的老师。"
两人相视一笑,某种无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流转。
回村的路上,周雪晴的手机响了。是市医院的正式调令,要求她一个月内报到,否则视为自动放弃。
"家里催你回去?"陈志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周雪晴把手机递给他看。陈志远看完,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个好机会...你应该慎重考虑。"
"我知道。"周雪晴收起手机,望向远处的青山,"只是现在...我放不下这里。"
刚到村口,他们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卫生所前。周雪晴心头一紧,加快脚步。
"周医生回来了!"有人喊道。
人群分开,周雪晴看见几个陌生人站在卫生所门前,正在测量什么。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穿着考究的西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您是...?"周雪晴警惕地问。
"周医生是吧?"西装男子伸出手,"我是县医疗集团的刘副总。听说你们卫生所在申请保留?"
周雪晴与他握了握手,心跳加速:"是的,我们已经向镇卫生院提交了详细报告。"
"我看过了,很有说服力。"刘副总点点头,"所以集团决定,不仅保留卫生所,还要投资扩建。"
"什么?"周雪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有些条件..."刘副总环顾四周,"这里说话不方便,不如..."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周雪晴坚持道。
刘副总压低声音:"集团计划开发后山的温泉资源,需要村里配合征地。如果卫生所能在村民中做些工作,促成这件事,投资立马到位。"
周雪晴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联:"这就是卫生所突然要撤并的真正原因?给开发项目让路?"
"话不能这么说..."刘副总的表情变得尴尬,"这是互利共赢的事。村民得到更好的医疗条件,集团得到发展空间..."
"后山是村里的水源地。"陈志远突然插话,"开发温泉会影响全村人的饮水安全。"
刘副总皱起眉头:"这位是...?"
"村小学老师。"陈志远平静地说,"也是县环保局的志愿者。"
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刘副总看了看四周村民不善的眼神,干笑两声:"看来有些误会...这样吧,你们再考虑考虑,我们改天再谈。"
目送刘副总一行人离开,周雪晴转向老赵:"你早就知道?"
老赵支支吾吾:"这个...上面确实提过...但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找卫生所..."
"张医生的死,和这个有关吗?"周雪晴直接问道。
老赵脸色大变:"周医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周雪晴没有追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猜测。那些新手术器械,张德全突然去镇上的原因,以及那场"抢劫"...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当晚,周雪晴在卫生所门前的老槐树下挖了个坑,埋下了张德全的铁盒。里面是那封信、照片和勋章。她没有立碑,只是种了一株小药草在旁边。
"我会守住卫生所的。"她轻声承诺,"不管他们用什么手段。"
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个守护者的身影。周雪晴想起张德全临终的话——"医者仁心,山里的人需要..."
她拿出手机,回复了市医院的调令:"感谢机会,但我选择留下。"
发完这条消息,周雪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抬头望向星空,仿佛能看见张德全欣慰的笑容。在这个偏远的山村,她终于找到了身为医者的真正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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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