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梦痕
文/白雪
闹钟的蜂鸣像一枚细针,猝然刺破黏稠而又纠葛的梦境。林子在晨光里睁开眼,额角沁着一层薄汗,枕巾上似乎还残留着西北风沙的味道——那是张掖的风,带着祁连山雪水的清冽,混着梦境里大学校园白杨树的气息。
梦境是从图书馆前的梧桐道开始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些树,树干上布满眼睛似的疤痕,枝叶在九月的天光里织出碎金般的光斑。现实中,她从未踏足张掖,只知道侄儿晓阳在那里的一所师范学院就读,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她曾在网上查过,那座城市被七彩丹霞环绕,是古丝绸之路重镇,古诗有云:“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她也梦想着去一趟那里,亲自感受那金张掖的江南风光。不想,梦境就随了她的心,选了这里,让她成为一名航天工程系的新生。林子背着印着校徽的帆布包,走在陌生的教学楼之间,心里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大学生活被梦境渲染得如同浸了水的彩色丝绢,饱满得能挤出水来。室友们的面孔虽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晰如昨——陕西姑娘的爽朗笑声,本地女孩带河西口音的普通话,她们在熄灯后的卧谈会上分享各自高中时的有趣故事,讨论着选修课的老师们的长样,当然,也偷偷议论着篮球场边的那一个个帅帅的师哥们。林子在梦里活得像一株向日葵,朝着阳光的方向舒展枝叶,而那阳光,时而化作王枫憨厚的笑脸,时而变成陈铭明媚的眼眸。
记忆在梦境里拧成了麻花。前一秒,她挽着的是爱人王枫的胳膊,他正笨拙地给她剥橘子,指甲缝里还留着修理汽车时的机油痕迹——这是现实中他作为汽修工的日常;下一秒,身边的人就换成了初恋陈铭,他穿着笔挺的白色西服,递过来的是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书页间夹着他们高中时偷偷传递的纸条和互诉爱意的书信。梦境慷慨地赐予她双重的爱恋,让她在两种温度里辗转,直到那个微凉的春夜,他们在宿舍楼下的玉兰树旁拥吻,月光把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像一幅被风吹动的剪影。
“有了就生下来,我给你们带。”陈铭母亲的声音在梦里带着皖北方言的软糯,她摸着林子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里满是疼爱,“等你们毕业,孩子都四岁了,正好上幼儿园。”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就换成了婆婆,她正用勺舀着牛肉粥,絮絮叨叨地说着“孕妇要多补补身体”,鬓角的白发在台灯下闪着银光——那是现实中帮她带大嘟嘟的婆婆,一个总是佝偻着背的温和老妇人。梦境里的孩子来得顺理成章,没有现实中的惶恐与挣扎,甚至在她穿着学士服站在毕业照C位时,那个剪着短发的干练小姑娘正亭亭玉立地站在导师身旁,在人群里咯咯地笑着。
学士帽的流苏在梦里是正红色的,随着导师替她拨穗的动作轻轻晃动。镜头前,陈铭站在她左手边,白衬衫熨帖如新,眼神里是她熟悉的温柔;下一秒,身边的人又变成了王枫,他穿着不怎么合身的黑色西装,紧张使得他满脸通红,却依然努力挺直了背脊。拍照结束,同学们散去后,导师对林子说:“你可是人生的大赢家啊!”她那酒瓶底厚的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学士学位拿到了,孩子也长到四岁了。”陈铭接话时,背景里的青山突然变成了酒泉卫星发射基地的发射塔,银白色的火箭直指苍穹,“还签定了份好工作——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多少人梦寐以求呢。”导师补充道,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其实咱们学校最好的是信息工程系,这样,为了不留遗憾,十几年后让你们的宝宝来圆你们的梦。”导师的话虽轻,却听得林子心花怒放,都笑出了声。可现实中她,高中毕业后就进了一家校服制作小工厂,那流水线上的细密针脚扎破了她所有的大学梦。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大学门口的那座魏巍青山前。王枫(或者是陈铭)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喃喃地说:“真美啊!”远处的丹霞地貌像燃烧的云霞,把那原本蔚蓝的天空染了成橘红色,门口那一排白杨树的叶子在轻风中沙沙作响,林子陶醉了,虽是梦境,但她却清楚地知道,如此美景下的如此微妙感觉,可能一生就这么一次了。
蜂鸣声还在持续,林子伸手按掉闹钟,卧室里瞬间恢复了寂静。窗外传来邻居晨跑传来的脚步声,远处有汽车驶过的鸣笛声,一切都真实得令人刺痛。她侧过身,看着身边熟睡的嘟嘟,小家伙咂了咂嘴,眉头微蹙,大概是在梦里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今天是他的期末考试。
梦境的余温尚未散尽,现实的冷意已悄然蔓延。她想起十九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夏日,她和陈铭躲在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他说要带她去看海,她却在父母“门当户对”的呵斥声里,看着他红着眼圈转身离开。后来,医院的消毒水味取代了槐花的香,手术台上的冰冷让她明白,有些梦,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王枫是在那之后出现的,他像一堵沉默的墙,用笨拙的温柔为她挡住了流言蜚语,给了她一个名为“家”的港湾。嘟嘟出生那天,王枫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刻,她的心事悄然消散,她觉得或许遗憾也是一种圆满。
只是偶尔,在某个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梦境会像退潮后的贝壳,突然涌现在记忆的沙滩上。张掖的大学、交替出现的爱人、温文尔雅的导师、酒泉的发射塔……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拼凑出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渴望未被现实磋磨的爱情,渴望被知识浇灌的人生,渴望一份能让她挺直腰杆的工作。
她轻轻抚摸着嘟嘟柔软的头发,小家伙在睡梦中习惯性地抓住了她的手指。洗漱间的水龙头拧开,哗哗的水声里,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眼角已有了细纹,眼神却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沉静。锅里的油开始冒烟,她打入鸡蛋,金黄的蛋液在热油里迅速凝固,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张掖的梦很美,美得像一场不肯醒来的幻觉。可现实里,王枫早上出门前留在考箱里的面包还温热着,嘟嘟的考试需要她准备营养的早餐,楼下的牡丹结出了新的花苞,生活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纵然裹挟着泥沙,却也实实在在地滋养着岸边的花草树木,使其熠熠生辉。
她关掉火,把煎蛋盛进碟子,阳光透过纱窗洒在餐桌上,落下斑驳的光影。梦境的甘州已远,现实的晨光正好,而她,必须在这真实的烟火气里,把日子过成一首带着梦痕的诗。
作者简介:
白雪,甘肃天水人,现定居青海大通,热爱文字,喜欢阅读,青海读书会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