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闲翻《唐诗三百首》,一个不小心就翻到了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我喜欢听蝉,所以就静下心来读了两遍,突然就生出一种吐槽一下的冲动。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这个“唱”字容易把人带偏,为啥?它让人联想到现在无处不在的歌厅里,男男女女为了庆贺某事而尽情的嗨歌,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些像我这样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人,就很可能望文生义了:诗人运用了托物言志、以乐境衬哀情的手法,以蝉的欢快鸣唱来喻指那些蝇营狗苟、落井下石的宵小之辈的一时得逞的情景,反衬自己正道直行公忠体国,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不公正不公平待遇,及由此而生的怨怼之情。
从屈原老夫子开始的香草鲜花喻美人来看,那么,蝉这种无欲无求人畜无害的昆虫,就何其无辜乃尔了。
看看李白,他老人家在《忆秦娥》中,就是“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如果李白将“咽”换成“扬”,我们可能只会理解为悠扬婉转,不可能理解为凄切哀婉了,这么一来,艺术手法是不是就截然相反了呢?原文是以哀景衬哀情,修改之后,则是以乐景衬哀情了,原文秦娥是在高唐梦里被哀切的箫声拽回凄清孤寂的现实中来的,修改之后,就成了在欢快的旋律中回味梦境的欢娱了,这就大异其趣了。
再如柳永,他在《八声甘州》里,开篇就是一句“寒蝉凄切”,一下子就营造出凄清萧瑟的意境了,烘托出一对恋人分别时候的无限惆怅和无奈。
由此可见,是运用乐景衬哀情,还是运用哀景衬哀情,是必须因人因时因地而已的,运用之妙,是妙手才能偶得之的。
所以,就觉得这个骆老先生的“唱”字容易把人带偏,弄不好就有乖他老人家的本意了,不如改为“咽”字的好。
当然,我这是望文生义抑或断章取义得出的理解,也就是对那个“唱”衍生出来的咬文嚼字而已,当不得真的。
我喜欢听蝉,由来已久,且刻骨铭心。
从我记事那会儿起,我就喜欢听蝉了。
不是因为蝉是古代诗人们眼中高洁清廉的象征,我还没有那么早慧;也不是因为蝉催长了庄稼,心存感恩,我还没有那么高尚,主要是因为蝉是最可靠的预警设备,稍有风吹草动,蝉必先知之,蝉知了,我也就知了。
有人就疑惑,那会儿农村能有什么安全隐患呢?
答曰有!不存在于现实,只存在于心里。
我们六零后,童年时候,别说手机,就连电视都没有,报纸都是奢侈品,雨雪天或是冬日夜晚,烤着火,小孩们就要求大人讲故事,于是大人们就搜肠刮肚或者是胡编乱造一些神魔鬼怪故事,以此来打发时间。
神魔鬼怪倒也罢了,这些玩意儿是晚上出来干坏事的,对我们的妨碍不大,只是那些人熊外婆、草寇(我们这里说的草寇是指人死之后,所埋之地十分凶恶,三年之后或多年之后,尸身就会变成草寇,类似于当年香港僵尸片里的僵尸,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有别于僵尸的是,草寇作恶,不挑时间地点),不分白天黑夜都能作恶!这让我们小孩子感到做人的凶险,于是就请教应对的策略,大人们就告诉我们说:万一遇到它们了,就向它们脸上扔石灰,石灰能烧伤草寇,也能让人熊外婆暂时失明,趁那时间,赶紧往家里跑!
于是,外出时,我们的裤子口袋里常常揣有两三个小纸包,包里装的自然是石灰了。
我小时候扯猪草,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单干的,虽然裤兜里有纸包,但心里仍然惴惴不安,于是,每次扯猪草都要带上麻黑(我家的一条猎狗),可是,麻黑也很不靠谱,这货一到地头,就去解决午餐问题去了——逮蚂蚱、寻老鼠、追兔子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我的安全仍然没有保障,幸好有蝉为我担任了义务哨兵。
有过捕蝉经验的小伙伴,都应该记得,蝉对于危险有一种天然的预感——一旦发现移动的物体,就会立马停止鸣叫,振翅逃窜。
这就是我小时候喜欢听蝉的原因所在。
我们小时候根据蝉的发声特点,将蝉分为三类:纺锤娘娘(不知道为何这样命名),蝉里面个头最大,一般在清晨傍晚或是雨前雨后鸣叫,我怀疑辛弃疾的“清风半夜鸣蝉”,就是这货在播报天气预报;死贵呀(拟声命名的),中等个头,这种蝉最常见,栖息场所最广泛,包谷杆上、葛藤上、树干上等等,只要是相对阴凉处,它就能抓住它们,亮开嗓门“死贵呀死贵呀”地叫过不停,这类蝉才是我最钟爱的,它们才是我最忠实的哨兵和预警设备,一旦听到它们收声逃逸,正在扯猪草的我就会立马回头,查看是人熊外婆还是草寇,同时手里捏着两个纸包,准备随时扔出,然而我看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我的同类——不是大人,就是伙伴;再有,就是花淅了,花淅(以形貌特点及声音来命名),花是形状,淅是拟声词,这类蝉翅膀上有花点,喜欢停歇在树干高处,可能就是李商隐“本以高难饱”的由来了,它们的叫声就是一个“淅”字,虽然声音能高亢激越也能低沉婉转,但音域太过单调,我们为了弄清这类蝉的长相,甚至不惜几个人抬一张梯子,这才弄明白了它们的外貌的。
后来,大我二十多岁的大表哥告诉我们,蝉和蜻蜓青蛙一样是益虫,要求我们不要伤害它们,且还要保护它们。
大表哥不是搞科普的,他是文革前的高中生,是我们生产队学历和文凭最高的人之一(我堂兄队长曾经上过茶洞师范学校,几年后,我二哥也高中毕业,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候,他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上衣口袋里什么时候都插着三支钢笔,一副很有知识的样子。
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告诉我们那么多知识,我们当然也不可能问他那么高深的学问,那都是当年上面要搞扫盲惹的祸。
可能是当年的大队支书传达上面政策的时候,说话不严谨,只说要扫盲(后来上面来检查,才知道,扫盲的对象是成年的社员,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于是,我那堂兄队长就让大表哥担任我们生产队的扫盲专干,大表哥就将我们队和我同龄的伙伴集中到我家堂屋里扫盲,他企图教我们学会写毛主席万岁几个字,不知道是他教学方法不恰当,还是我们没开窍,教了三天,只有我、他弟弟、我侄女,我们三人学会了写“毛”字,其余四人就是学不会!反倒是课余,他的义务科普,让我们记忆犹新,比如蜻蜓青蛙是益虫,它们专吃对禾苗有害的虫子,蝉也是益虫,它们用歌声催着禾苗茁壮成长,抽穗、结坨(包谷坨)、长果(洋芋红薯),对于这些益虫,我们不仅不应该去伤害它们,而且还应该主动保护它们,比如发现蛇咬青蛙,我们就应该用棍子或石块赶走蛇,救下青蛙;发现蝉被蜘蛛网网住了,我们就必须找来一根长竹竿戳破蜘蛛网,放走蝉等等。
大表哥还威胁我们说,如果我们伤害益虫,那么,就是做坏事,做坏事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走夜路的时候,狐狸精、蟒蛇精、蜘蛛精等就会来找你的麻烦,人熊外婆、草寇也会盯上你,诸如此类的话。
现在想来,我的老实善良,不敢作恶,很大因素就源于大表哥的这番教诲加威胁。
从大表哥那里获得了这么多知识,我就越发喜欢听蝉了。尤其喜欢“死贵呀”这一类蝉。可能是“死贵呀”太常见,加上又担纲了我的义务哨兵的原因吧。其实,另两类蝉,外貌似乎要好看一些,只不过花淅叫声单一,纺锤娘娘则懒于鸣唱,每天敷衍塞责地吼两嗓子就草草收兵了,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两种蝉都属于那种本以高难饱类别,所以,对它们的喜欢也只能是空中楼阁了。
我的那些和我一道被我大表哥扫盲了的同龄伙伴们,似乎都患有些少儿叛逆综合症,他们虽然接受了科普,也知道蝉、蜻蜓青蛙是益虫,但是他们对这些益虫的迫害似乎并没有减少多少,对于他们迫害蜻蜓青蛙,我是听之任之见怪不怪的。但是,一见到他们迫害蝉的时候,我都会挺身而出,进行劝阻了,尽管我的劝阻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无足轻重,但我还是很坚持。
记得上初中不久,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要求我们自拟题目,写一篇作文,我写的就是蝉,主要内容就源自于大表哥的科普,加上一些我的感受。
没想到那篇作文竟然成了我整个初中的最高光的时刻。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不吝誉美之词,大加赞赏,说我观察细致,感受深刻,语言流畅,主旨突出等等,可惜正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名言,此后,我再也没能出彩过。
后来学了法布尔的《蝉》,才知道自己的蝉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也才知道蝉能够纵声歌唱是多么的不容易,四年的地下生活才终于迎来了向阳而生,可是阳光下的高光时刻只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除了歌唱生命的顽强和丰富多彩,还得完成传宗接代和物种的赓续,可谓任重道远了,于是,对蝉又增添了许多尊重。
不过对老法说的,蝉只能在阳光下生活一个多月又心存疑惑,从初夏到中秋的四五个月的时间里,蝉都在鸣唱的,当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不知道原因的,生物老师说可能是地域原因,后来上高中了,才知道是纬度影响,法国的纬度比我们这儿要高得多,所以蝉的生命也就短得多。
大学那会儿,学庄子《逍遥游》,里边有一句“惠蛄不知春秋”,我就不明白了,这位庄老夫子是大德高人,怎么也就和蝉过不去呢?蝉无欲无求不争不夺,简直就是道德达人行为楷模,什么比方不好打,偏要拿蝉打比方!蚂蚱、苍蝇、蟋蟀等等不都是不知春秋的昆虫吗?干嘛非要和蝉过不去呢?难道蝉就不想像大椿一样,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吗?
于是,我组织寝室里的室友们进行了讨论,得出的结论是,蝉的鸣叫惊扰了庄子的清梦,没能让他早早地进入梦蝶的境界,不知不觉间就对蝉心存芥蒂了,所以就以蝉来喻指“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圣如庄子都会因为生活小节而心存怨怼,可见将来走上社会必须小心做人,别被别人记恨了去,有道是防君子易防小人难!
可后来走上社会,我就忘记了当年讨论的结论,没少被阴。
回想被阴的经历,该!活该!
是啊,历史上那么多英雄先贤,没少被阴,我不是不知道,可是仍然要重蹈覆辙,能怨谁呢!还是一个字,该!两个字,活该!
现在,终于不用怨天尤人了,那就听蝉吧。
夏蝉敞亮欢快,秋蝉哀切凄婉。这是表层含义。
如果我们做一个有心人去听禅,就很可能领悟其中的深意。
夏蝉肩负着传宗接代赓续物种的使命,为了营造良好的备孕环境,哪怕螳螂在后,也必须敞亮欢快,否则就很可能影响到下一代的生命质量了。
秋蝉完成了使命和责任,也知道到了“乘化以归尽”的时候了,于是就为自己来一曲挽歌,既然是挽歌,那么哀切凄婉便是主旋律了。
这么看来,蝉是一种很伟大的昆虫,它们赤条条来去,就是为了完成使命和义务,它们在完成使命担当之后,也并未把自己的后事托付给未曾谋面后代,就连挽歌也自己为自己预备了。
看看,蝉活得多单纯多简单多通透,其实,真正的生活就应该这样。蝉者,禅也,真正的禅应该就是那种无欲无求简简单单真真实实的生活,拒绝勾心斗角拒绝阴谋诡计拒绝暴戾恣睢。
由此观之,蝉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伟大啊,作为这个世界的唯一高级动物,我们是不是应该学学蝉的这种精神呢?